燕六笑道,“孟大人文采斐然,随便同我們這些粗人多說幾句,都是受益良多,怎麼能說是賣弄。”
傅雲硯姿态不怎麼端方,他坐在桌前以手支頤,寬松的大袖順着手肘滑落,露出一段清瘦白皙的腕骨,燈下盈盈一照像一段流金的水,看得孟玺愣了一瞬。
傅雲硯把玩着指尖飲盡的酒杯,十分閑适,“連聖賢都說目見之不如足踐之,我這一生自然是比不得那些足丈江山閑雲野鶴的人,日後恐怕也沒有此等契機,燕掌櫃有這樣一番人生經曆,怎能不令人心生羨慕。”
孟玺舉杯笑道,“燕掌櫃胸懷坦蕩,性情直率,風雅居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酒樓,盤龍之地做出這樣一番生意,我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樣一位朋友,才能有這麼大的面子?”
傅雲硯睇着孟玺言笑晏晏的模樣,沒有出聲。
半晌見無人接話,他終于扯了一下嘴角,“這件事,本官其實也好奇很久了,不知今日燕掌櫃能否透漏一二?”
燕六意味深長看了傅雲硯一眼,這兩個人貌似不和,實際一搭一唱在自己面前擺台子。
他嗤笑一聲,“都說傅大人千杯不倒,看來今日這酒好,一杯便醉了。”
六部長官,被一介商賈下了面子,傅雲硯不覺有異,反倒對着孟玺嘴唇向下一撇,桃花眼中露出了一個極其委屈的眼神,“孟大人你瞧,你可是高看了我,在燕掌櫃的面前,我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孟玺還不至于如此不識趣,餘下這頓飯,他和燕六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吃得是賓主盡歡,眼看酒菜漸空,隻見他喝得滿面紅光,像吞了個太陽。
可就算如此,燕六還不足興,可孟玺那尋常讀書人小杯淺酌的喝法,哪裡能禁得起這麼灌,趕忙尋了個借口尿遁。
他幾乎是逃似的沖進了這一層的花廁。
孟玺由衷懷疑草原人的血管裡淌的都是烈酒。
燕六本就能喝,酒桌之上他推拉不過燕六這個老闆,更不要提還有傅雲硯這個花樣百出的圓滑老手,所以遭殃的隻有他自己。
如今燕六還沒事,孟玺已經暈頭轉向,他實在是喝不動,幹脆蹲在地上,貼着花廁的門掰手指頭。
這一趟看似無功而返,可有傅雲硯這麼橫插一杠子,他确實得到了一些瑣碎的信息:譬如燕六背後确實有不得了的人參與其中,并非是他赤手空拳跑到京中來攪弄風雲。
燕六是風雅居的掌櫃,但也隻是被幕後之人推上台前的提線木偶。
孟子宗是吏部侍郎孟延年的獨子,傅雲硯任職工部侍郎,從那燕六的态度可窺見一二,即便是後起之秀如孟家和背靠裴家的傅雲硯,這背後之人依然不是他們能夠輕易開罪起的。
他正這麼想着,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切切查查的聲音,他聽得不甚清楚,下意識将腦袋像個幺雞似的貼在門扇上。
“你今日剛上五樓,裡頭的客人随時看着可還要再添酒水。”
答話的小二似是對這出聲的人有幾分恭敬,“小孟大人喝多了酒,正在淨房更衣,小人一直在門口聽候吩咐,不曾懈怠。”
“提點精神,把嘴巴閉牢了,”出聲那人說道,“出來幹活都是為了掙錢,這樓中事如何和咱們沒什麼關系,每日就是要把來這兒的貴人伺候好,要是你們的口松個半分,小心錢掙到了,卻把命丢了。”
“管事教導,小的記住了。”
孟玺見兩人之間的對話之聲越來越低,眼看有結束的趨勢,他眼珠子一轉,直撲到幹淨恭桶邊嘔出了聲。
孟玺本就醉了酒,又咚咚給自己胸口幾拳,這幾下險些把眼淚捶出來,他口齒不清地高叫道,“小二——小二——!”
門口守候的小二聞聲趕忙推門而入,見孟玺這臉色通紅口泛白沫的模樣,吓了一跳,拔腿就要往外跑。
孟玺小二不按自己的設計的情節來,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吸進的氣整個肺腑震得生疼,他朝着小二怒吼一聲,“站住咳咳咳咳——!!!”
小二趕忙回身,“大人沒事吧?”
孟玺撐住自己,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跑了,“你到下頭去交代一聲,給我弄碗醒酒湯。”
見小二面露猶豫,孟玺搖搖晃晃站起身,醉醺醺地直接搡了他一把,呵斥道,“你這狗東西!一刻鐘之内我若是看不到醒酒湯,老子就切了這沒用的豬耳朵給下酒———!”
許是聽說過什麼傳言,孟玺這番威吓顯然起了作用,那小二連滾帶爬地就往樓下跑。
孟玺直起身子,一邊砸門一邊踹着房内的恭桶,叮叮咣咣鬧出不大不小的東京。
既然這家酒樓這麼善于體察人心......
不過一錯眼的功夫,門外果然又走來一個鼠灰直裰的清瘦男人,年齡約莫四十歲上下,單看穿着打扮比陪膳的小二身份要高了不少。
他快步走向孟玺,語氣關切道,“我們樓中就有大夫,這就派人前去請,小孟大人不必擔心。”
孟玺擡起頭,看着眼前的人,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看到孟玺并無大礙,那人恭謹道,“小的姓馮,是風雅居的管事。。”
“馮管事事必躬親,可真是辛苦。”
馮管事客氣道,“大人說笑了,咱們酒樓裡日日迎來送往,萬一下頭有些不懂事的小厮沖撞了,我得時常盯着。”
“我有一個朋友.......”孟玺仔細打量他半晌,他微微一笑,“他最近新開張了一間酒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像馮管事這樣細緻入微又精明強幹的人,正是他最是欣賞的,其實不管什麼樣的東家手下還不都是打一份工,掙一份錢,良禽擇木而栖,馮管事若是有意,不如由我引薦,每年至少這個數。”
他比了一個自己都沒有這麼多的手勢。
馮管事其人來前他有所耳聞。
他管着手底下的人和廚房裡的瑣事,不過求财而已,可即便如此,他在風雅居坐到如今的位置,或多或少也會知道一些石玉拿不到的消息。
雖說背後的人身份不定,可是他能确定,燕六的背後的勢力定然不會隻有一人。既然有共同利益,正面強攻不成,倒不如分而化之,對一個貪财的人來說,重金利誘是最妥當。
馮濤含笑不語,對他行了一禮。
孟玺對他理所當然的婉拒了然。
方才他突兀開口,其實存了幾分試探的心思。
他是燕六手底下的管事,即便心思活絡,可他若是相信一個酒樓中初初相識摸不清底牌的人信口的話,那才是一個脖子上扛漿糊的蠢貨。
他給了馮管事一個價格,一個遠高出有名的酒樓管事的價格。
按照朝露心裡的算盤,幾乎是風雅居兩個月的賬面流水。
可他不為所動,依然還是拒絕了。
“孟大人不讀四書,兵法倒是研究的透徹......”一個溫柔中浸着寒意的嗓音在自己背後炸開,“不需要對我解釋一句?”
這個聲音讓孟玺瞬間背後汗毛直立。
他轉過身,隻見傅雲硯正微笑着站在他的身後,不知聽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