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淼最後一次檢查完已經恢複成他們遷入前原貌的辦公室,又繞着圈回顧了一遍這裡熟悉的事物,其中包括挂在會客廳沙發正對着的牆上的那副油畫。那是一幅複興主義作品,作于曙光動亂時期,描繪的是《人權與自由權利宣言》的幾位起草者在密閉的書房裡深思或讨論的場景。作者繪制時使用的顔料是光敏顔料,當環境光度暗到一定程度,隐藏在人物身後黑暗背景裡的内容就會浮現出來——一幅神似宗教畫的天使降臨圖,上面繪有九位神态特征各異的天使環繞着起草者們,據說象征的是九大星區的人民賦權于這個新生的政權。這幅畫在他們進入聯合宮前就已經挂在這辦公室裡了,而莊淼上班時經常會看到她的上司獨自站在這幅畫前出神。
當然,參議員閣下對這幅畫的态度或許并沒有那麼積極——在莊淼剛從秦華州來到夏爾德,發現了這幅畫的内容可以随亮度變幻時,她拽着剛回到辦公室的蕭翊文反複開關燈看了好幾遍。蕭參議員倒也沒有煩,隻是饒有興緻地端詳了半天,随口點評道:“民意代替神意成為權力新的加冕禮,總歸是個進步。”
這句話的諷刺之意盡顯,斷然不能讓别人聽到,包括蕭翊文名義上的幕僚長林卓文——莊淼吓了一跳,環顧四周,确認這番對話的确隻有他們自己跟畫上的先賢們知道後,方才稍稍松了口氣。然而,未等到她提起來的心落回到胸腔裡,蕭翊文轉了轉眼睛,突然笑了一聲:“林女士這會兒大概在周參議員的辦公室裡呢,不必緊張。”
“哦……等等,您怎麼……”
“我為什麼知道?”她的上司慢條斯理地摘下眼鏡,擦了擦屏幕,“你剛來夏爾德半個月都能發現的事情,我要是不知道,豈不是太沒面子了?”
莊淼一直對她實際的和名義上的兩個上司之間微妙的關系有所察覺。林卓文,秦華州參議員蕭翊文的幕僚長。在被蕭翊文邀請進入自己的幕僚團隊前,林卓文長期在秦華州政府内任職。莊淼從秦華州來到夏爾德,并在航空港與這位她名義上的上司初次見面時,林女士旁敲側擊地問了她的背景,并在得知自己并無學曆傍身時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在那之後,雖然她沒有被找過任何的麻煩,但莊淼總歸能察覺得到自己大概是被忽視了。她們之間這種相安無事一直持續到蕭翊文任期即将結束的時候,林卓文并沒有對她的上司——至少是名義上的——退出選舉的決定感到任何的意外,這些年裡莊淼大抵也了解了一些具體的情況,猜得到林女士實際服務于秦華州州議院,而非蕭參議員本人。于是,得益于蕭翊文和林卓文之間略有些緊張的氛圍,莊淼也遭了無妄之災,被除了副幕僚長米哈伊爾·謝苗諾夫外的其他人明裡暗裡地防備。
正當她在辦公室裡踱第五圈步時,門突然滴地一聲,滑開了。已經離職了的前參議員挎着外套出現在門口。哪怕是在外貌年齡差距并沒有那麼明顯的當代,此人在老氣橫秋的參議院裡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年輕。尤其是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笑的時候更是勾人。大抵很少會有長輩不喜歡長得俊俏嘴還甜的年輕人——雖然莊淼覺得後一項存疑。
蕭翊文當選為秦華州參議員時年僅40歲。莊淼早在成為他的助理前就已經知道這位年輕律師,那時的蕭翊文因為赢下了最高法院的“勞工三案”風頭正盛,不怎麼計較成本、隻打棘手案子的作派更是讓他在第三星區頗負盛名。然而,進入參議院的這十五年,蕭翊文的生活卻多少有些平淡。
副幕僚長米哈伊爾曾是蕭翊文在格林斯頓法學院就讀期間結識的好友,也是蕭翊文幕僚團隊裡為數不多對參議員本人知根知底的人。他已經私底下為此唉聲歎氣過好幾次,莊淼還記得米沙跟他們出去喝酒的時候攬着蕭翊文的肩反複念叨他們當年就不該從政,直到蕭翊文被他念咒念得頭大,要把他送走了才消停,臨走時還拽着好哥們的手落淚,讓他以後要是合夥辦律所了記得喊上自己。
蕭翊文見到她,打趣道:“怎麼,莊女士,今天不能用免費的健身房了,幹脆來這鍛煉來了?”
莊淼繞圈的腳步戛然而止:“沒有。就是要走了,還挺舍不得這幅畫的,天天看看習慣了。”
“有什麼好懷念的?”蕭翊文挑了挑眉,“這世界上第二無聊的藝術作品類型就是歌頌政治功績的。”
“那第一無聊的呢?”
“批判政治的。隻是個玩笑——别念舊了,這畫的複制品市面上可不少,你在聯合宮的紀念品商店估計都找得到。趕緊收拾下,出來歡送我們的幕僚長。”
這“歡送”二字名副其實,多少帶着些送瘟神的愉悅——莊淼張了張嘴,正想說要不還是給林幕僚長一點應得的尊重,卻想起來若要正經論職務,蕭翊文還是林卓文的上司。
她走快了幾步,追上對方,問:“那米沙呢?怎麼今天都沒見到他?”
“嗯?”蕭翊文頗為悠閑地插着兜,聞言仰起頭思考了一下,随即聳了聳肩:“我們的副幕僚長閣下先行一步回了基夫羅什州,恐怕是得缺席了——說句實在的,這十五年裡他能頂住林女士的威壓不辭職就已經是功德一件了,這種場面還是别為難他了。”
“好吧。”莊淼的語氣一下低了下去,“我們辦公室好像還沒吃過正經的散夥飯呢。”
“散夥飯?有人怕不是不想承認我們之前是一夥的。”
于是助理女士正準備抒發的對自己過去十年青春的惋惜被這句話一下打了回去。她敏銳地察覺到蕭翊文的心情現在或許沒有他表面上看着那麼好。給蕭參議員當助理這麼多年,盡管莊淼從來不會越界直接打探蕭翊文的私人問題,但她很清楚對方不會在心情愉悅的時候言語間帶這麼明顯的刺。鑒于此時他們還在聯合宮左翼的走廊上,為了避免碰到同僚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話,莊淼連忙轉移話題:“說起來,你知道樂水女士說靳理大法官接下來一個月将缺席庭審嗎?”
蕭翊文“嗯哼”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