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曆史證明了,一旦科學成為審判的主體,它所謂的“公正”将以失去隐私為代價。反對自我歸罪的權利、對抗利維坦無所不在的權力的正當程序也将從法律中删除。一種基于科學的“不可争議”、用以确定罪與非罪的、占有支配地位的新的文化和新的法律機構,将終結對人類理智和判斷的信仰。因而,新建立的法律體系必須“開倒車”,讓人重新成為法律體系的主體。
——摘錄自《法學論綱》,陸甯姝等著。
李憲君推開門時,前幾日座無虛席的房間空空如也。陪審團的席位上空無一人,但桌面上不慎落下還沒被清走的個人物品清楚地表明,那些敬業的公民們并沒有離開法院。
此時是赫爾德州當地時的早上七點半,比平時開庭的時間早了不少。但李憲君今天不是來開庭的。他隻帶了自己的助理,沿着中央的走道拾階而下,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當他走到旁聽席的第一排時,金屬碰撞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李檢察官一驚,轉頭才發現左手邊的席位上此時正側躺着一個人,身上潦草地披着一件大衣,将就睡在這裡。
赫爾德州雖然地處偏遠、人煙稀少,在某些人的刻闆印象裡堪稱是民不聊生、粗鄙無文,但也不至于有流浪漢敢睡在法院裡。李憲君自然認得他,本案當事人阿斯特麗德·克萊森的辯護律師——蕭翊文。他往前湊了一下,見年輕的律師在睡夢裡也眉頭緊鎖,眼下的烏黑分外明顯。轉念一想,這等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李憲君便沒有擾人清夢,放輕了腳步回到控方律師席上。
他剛坐下沒多久,法官休息室的門開了。身披法官袍的年輕法官一手整理自己的領帶,另一隻手帶上了休息室的門。見到李憲君,他禮貌地點頭緻意。靳理昨天顯然也沒離開法院,看樣子在休息室裡湊合地過了一晚,連頭發末端的自然卷都沒精打采地耷拉了下來。李憲君朝旁聽席使了個眼色,靳理心領神會,動作放輕了幾分。
此時畢竟不在開庭,沒有通訊設備屏蔽外部信号的要求。靳理剛翻了幾頁庭審記錄,就收到李憲君給自己發的消息:“陪審團昨天一晚上都沒有離開陪審團評議室嗎?”
靳理回複:“沒有。昨天他們向法警要了一些道具和資料,但沒有離開過評議室。”
“真奇怪。”李憲君感歎,“不知道什麼問題能讓他們争執這麼久。”
靳理隻是輕歎了口氣,沒有繼續回複。作為本案法官,他不能對陪審團的判決帶有先見判斷。因此,盡管陪審團已經封閉讨論了兩天,他也隻能和檢方和當事人律師一起等待讨論的結果。
根據聯邦憲法第六修正案的原則,當公民接受刑事審判時,被告有權由“公正的陪審團”迅速和公開審理。在經曆了第一聯邦由“監管事實”和“科學量刑”進行定罪的時代,人民對古闆教條的恐懼到達了巅峰。也正是這樣冰冷、沒有人性的量刑方式,讓格林斯頓大學那幾個隻因言語過激、批判時政而慘遭判決永久監禁的學生獲得了大量的聲援,進而激起民憤,拉開了第一聯邦衰亡的大幕——這一事件,史稱“讀報運動”。
不過,“複古”的代價自然是要花費的時間更長一些,要走的流程也複雜了許多。
不多時,正在旁聽席上睡覺的那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他抓了抓自己淩亂的頭發,看了一眼時間,有些意外地問:“他們還沒商量出個結果?”
“是的。”李憲君回答。“蕭律師,你要不先去洗漱一下?”
蕭翊文擺了擺手。“我昨晚本來想等的,沒想到睡着了。我的當事人……”
“法警九點鐘會把她送過來的。”靳理平靜地說,“蕭律師,下次請不要在這裡睡覺了。”
蕭翊文無言地和他對視了一眼,也沒道歉,披上大衣就出門整理儀容儀表去了。
房間裡的幾個人便各自做着手頭上的事。媒體和旁聽的人員也陸續到達,但他們很快便發現,現在無事可做。
陪審團評議室的門開啟時,立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十二位陪審員魚貫而出,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他們身份各異,唯一的共同點是經曆了兩天的高強度辯論,神情中都帶着一絲萎靡。這兩天下來陪審員們大多都已經互相認識,正低聲和附近的人聊天。除了一個行為局促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膚粗糙,呈現出不自然的皲裂,身上的正裝也不合身,看起來像是臨時租的。更明顯的是他的不合群——不知為何,其他陪審員都無視了他,也不願意跟他多說幾句。
最年長的陪審員是位衣着講究的老紳士,他将一份簽署了所有陪審員的名字和身份識别碼、按程序做完标識的文件交給靳理。靳理閱讀完了陪審團的決定,凝神思量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陪審團,在那個格格不入的男人身上多停留了半刻。自然,他也注意到了辯方律師正皺着眉觀察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靳理默不作聲地垂下眼,拾起了法官錘。
錘聲響起,嘈雜的法庭逐漸安靜了下來。各式媒體設備已經升空,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後的判決結果。“肅靜。”靳理沉聲道,“鑒于本庭已收到陪審團一緻通過的決定,本庭将于标準時九點鐘準時開庭,宣布赫爾德州訴阿斯特麗德一案的判決。警官,麻煩通知一下,把克萊森女士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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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翊文穿過華燈初上的薩缪爾區的街道,輕車熟路地來到巴克斯酒吧的入口。按了門鈴後,麗貝卡今天倒沒有揶揄他,直接放他上了樓。
“一杯長島冰茶,”他照例去吧台找了麗貝卡點了酒,又問:“你剛才有沒有見到一個長發的男士?很瘦,穿得跟第二天要去結婚一樣嚴肅。”
麗貝卡嗤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