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理擁有一個法學學者應有的甚至稱得上是耀眼的履曆。當戈森斯總統決定提名靳理時,蕭翊文雖對此滿腹牢騷,但真拿到參議員人手一份的檔案後,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此時不是在提名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靳理的履曆其實相當漂亮。
曆史與哲學背景出身,剛進入法學院就因對憲法的獨特理解被道爾頓法學院時任院長海登·霍姆斯收為學生,之後一直從事憲法學研究,剛畢業就進入聯邦最高法院,任路易斯安娜大法官的法官助理。而後自願放棄了大所邀請,遠赴赫爾德州成為支援人才,并在此後又被提名為當地的聯邦地區法官。在這三十年裡,他所撰寫的《妥協與平衡》和《最高法院案例注釋》成為法學院憲法學的必讀參考書目,在涉及憲法的公共讨論和學術會議中,也常見他的身影,他撰寫的論文甚至作為次級法律淵源被最高法院判決引用過。
而在教育公平和科技倫理等方面,靳理的判決和立場似乎和蕭翊文無異——但這不能代表什麼。有些議題的存在就像珠寶,附和一下也能給自己貼貼金。蕭翊文真正警惕的點在于,靳理在公共視野裡出現得并不少,但他卻幾乎沒有發表過對最核心的幾個社會矛盾的觀點。畢竟考過試的人都知道,能考0分就能考滿分,能精準地繞開這些緻命的問題也就意味着這位大法官心裡絕對有一杆秤,知道哪些才是當今聯邦政治的命門。這很聰明,也很讨巧,但并不磊落。再之後呢?他的觀點是什麼?如果進入了最高法院,這麼年輕的大法官至少能在那座大理石神殿裡坐上一個世紀——他會如何發揮最高法院的權力?
“事實上,我很好奇,靳大法官閣下。”蕭翊文也沒跟他虛為委蛇,坐在沙發上托腮看着靳理使喚家務系統,直言道,“是什麼讓你選擇單獨寫了那份協同意見書?讓其他大法官附議,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靳理聞言,淡淡道:“我在協同意見書裡寫得很清楚了,這是我的個人意見。”
“那您應該知道,這份協同意見書或許會在未來某個時刻為政府強行沒收私人财産提供借口。”
被他明裡暗裡刺了一下的大法官對此嗤之以鼻。靳理掃了他一眼,回敬道:“倘若我這份協同意見書早寫個二十幾年,閣下的勞工三案也不會打得那麼艱難。”
蕭翊文挑了挑眉,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他接過了靳理推過來的水杯,道了謝,便将其一飲而盡。可惜不是酒,他在心裡暗暗道,不過靳理眼瞧着也不像是會喝酒的。這位在酒吧裡要了杯水的行為讓蕭翊文被麗貝卡揶揄了好一會兒。他不說話,靳理更是無話可說,于是兩人在昏暗的客廳裡沉默地僵持着,僅有昏黃的懸浮燈在他們頭頂微微地晃動,讓幾乎凝固的空氣松動了些。
“如果隻是為了找我讨論協同意見,閣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見這人絲毫沒有作為客人的自覺,靳理沒好氣地補了一句。不請自來的某人這才明知故問地“哦”了一聲,目光幾乎黏稠地挂在他身上。
“您說得是。”蕭翊文笑道,“此番拜訪,一是為了告知閣下我即将啟程前往基夫羅什州,二是有一事相告——文熙明文參議員閣下前段時間找到我,希望我成為中介人。”
靳理偏頭躲開了他的注視,道:“閣下無需對我報備行程。”
“畢竟有兩個雇主,我總是要對您負責的。您已經忘了此前我們的約定了?還是說您打算毀約?”
“恕我愚鈍,”靳理說,“我沒明白您前後話語之間有什麼邏輯關聯。”
“也是,看來您對産業經濟不太熟悉。”蕭翊文湊近了些,但聲音裡的熱絡多少顯得有些假意,“基夫羅什的第一大支柱産業就是礦産,尤其是地質礦。您被提名時對您百加阻撓那位勒杜蘭德先生,他除了參議員這層身份以外,還有一層是奧尼爾礦業的董事會成員——這是第八星區的礦業巨頭,而它主要由北方礦業公司控股。北方礦業的執業範圍就廣了,其中也包括射線礦。”
靳理的神情逐漸嚴肅了起來,微蹙着眉開始思考他的話。蕭翊文繼續道:“此去基夫羅什,文參議員希望我和米哈伊洛夫娜見面,聊《克萊爾法案》續期的事務。北方礦業這種壟斷巨頭若想維系自己的優勢,自由貨币市場對其是個利好。如今沒有明顯的線索,也隻好從克萊森兄妹的前東家入手了。”
“阿卡多塞·克萊森在替阿斯特麗德鳴冤半年後,就被開除了。”靳理低聲說,“在這之後,他應該離開了赫爾德州……根據法爾科的調查,他被各州行政系統捕捉到的活動軌迹不足50%,其中主要出沒在瓦格納州、瓦蘭州和阿布拉科亞州。不得不承認,當今聯邦對州際人口流動監管得并不算嚴格。”
“不太嚴格?都快漏成篩子了。”蕭翊文嗤笑,“他既然能在十幾年後又找到你,說明他這些年裡一定還在查格爾特爾案。但他沒來得及告訴你更多的結論,再深層次的事情隻能靠我們自己查了。”
靳理斂目思酌片刻,發覺自己的确沒什麼幫得上忙的,頓時有些無言以對。“唯有祝你接下來諸事順利了。”
蕭翊文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哪怕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裡,他還是捕捉到了這位大法官那一瞬的窘迫。他忽然又開口道:“閣下,你可曾真正踏入過夏爾德的……暗流裡?”
靳理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您貴為大法官,不管樂意與否,都已經被卷了進來。”他看似誠懇地抛出了一條新的橄榄枝,“倘若未來您想實現自己的目标,就得了解如何跟此地共處——而我會很高興作為您的領路人。”
“……閣下不妨直說,您又想從我這獲得什麼報酬?”
“既然已經說好了,也沒有坐地起價的道理。”蕭翊文站起身,向他微微鞠躬,伸出手來,作出了副邀請的姿态,“隻不過,大法官閣下,原定的報酬……我還是要收取的。”
靳理幾乎是從胸腔裡悶出了一聲氣笑。
“真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年輕大法官素來平淡的語調終于出現了波瀾,“蕭律師,您倒是找了個好借口。”
“那麼,您要拒絕嗎?您當然有拒絕的權利……不,是權力。我答應過您,絕不違背您的意願。”
靳理擡起眼,難得直視了他的眼睛。這位大法官極少如此,那雙墨黑的眸子總是隐藏在鏡片的反光和垂下的眼睫後。失去了遮掩之物,這目光極為沉靜,卻也讓人頓覺無地可容。片刻後,他擡起手,搭在了蕭翊文的手心裡。
“約定如此,”在短暫的失态後,他又恢複了那古井無波的語氣,“自然沒有食言的道理。還望閣下配得上自己的承諾。”
靳理的宅邸裝修色調相當之暗,光源也有限,但他仍維持着平日裡垂眼的神态。蕭翊文曾數次在新聞裡、甚至是法庭上,用目光摹繪他的身姿。不知為何,這位年輕法官總給他一種熟悉之感,然而記憶太深,短時間内也難憑氣質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從腦子裡翻出熟悉感的來頭。即便如此,這樣近距離地端詳靳理的形貌,對蕭翊文而言也是第一次。若将他的側影描摹在紙上,眼睛必然是以鋼筆作畫,筆墨在纖維間洇出時常垂落的細長眼睫,收筆時剌出鋒銳又利落的眼尾。
“您在發抖。”他托着對方的手腕,感受到那細微的顫動,耳語道,“閣下若是害怕,可以制止我,我不會違抗您的指示。”
靳理冷笑了一聲,沒有接話。平日裡那身布料厚重而有垂墜感的法官袍遮掩了身形,一定程度上讓人從視覺上忽略了他的清瘦。可真當觸碰到這具軀體時,隐藏在皮肉下的骨骼觸感卻分外突兀。
“不過,恕我冒昧……您為何如此青睐黑暗呢?靳理大法官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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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翟踏着樓梯,來到頂樓那扇緊閉的房門前。樓梯間的燈柔和地亮着,她敲了敲門,開門時燈光在閣樓的地面上拉出了一道蒙着影子的白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