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文明聯邦之人民,為将人權與自由權利之光輝永銘于律法之上,建立一個正義、團結、共同的國家,維護社會公利與共同福祉,使人民及後世得享今日繁榮與自由,特此訂立聯邦憲法。
——《第二聯邦憲法》序言
諸位,今日我們聚集于此,都知道我們需要一個政府。接下來,我想請各位思考三個問題:我們需要政府做些什麼?政府從哪裡來?以及……誰來制約它?
——陸甯姝
海登·霍姆斯到達禮堂時,新生們已經在台下叽叽喳喳地團成一片。這位法學院院長隔着前門的玻璃觀察了一會兒,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了一個慈愛的微笑。他今年108歲了,在這所學校裡的時日抵得上舊時代一個人的一生。在建國後,這間原本逼仄的禮堂已經經過了一輪擴建,以滿足容納近些年愈發膨脹的學生隊伍的需求。自然,擴建工作也是他主持的,一磚一瓦選的都是跟原建築一緻的石料,力保這座複興古典主義建築仍保留有其最初的風貌。
相比起已有幾個世紀曆史的道爾頓大學本身,法學院的曆史不過須臾。在俗稱“伊甸園”的全域高算力自動化調控系統被關閉後,學校作為“避難所”的職責已去。當時尚還年輕的海登和同學們見證了法學院的牌匾被懸挂在當時還很簡陋的教學樓上,一同共享這建築的還有隔壁社科學院。後來,從這裡畢業的學生們成為了建國的棟梁,他們的足迹遍布各大自治地,撐起了法律體系的重建工作。而海登在遊曆了各個自治地後,選擇留在了母校,繼續自己的教育事業。
第一星區作為新舊兩代聯邦的核心,自然擁有頂尖的教育資源。位于行政首都夏爾德、被譽為“行政官僚的搖籃”的夏爾德政治經濟學院收生較少卻從政人才輩出,格林斯頓大學的科技研究和政策中心都聲名遠揚,而道爾頓大學的聲名能與二者并列,自然也有其獨到之處——這所學校被稱為“聯邦的文史之魂”。當格林斯頓的智庫為日新月異的政策辯經時,道爾頓的學者們卻數十年如一日地固守于文字和史料之中,為的是回答人類自古以來從未更改的疑問:
我們是誰?從何處來?又将往何處去?
待霍姆斯從幕後走出,台下的喁喁私語消停了。這位身着學士服的和藹學者站在講台上,泰然自若地接受新生們或好奇或敬佩的打量。他的目光環顧階梯之上的一張張面龐,多是青春洋溢、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但也有不少更為老成的面容。生命維度的拉長使時間不再是最重要的試錯成本,知識的學習對年齡的差異一視同仁。
法學院的工作人員立即給他遞了傳聲系統的控制器。他清了清嗓子,善意地開了個玩笑作為今天的開頭:“我想,各位同學今天坐在這裡之前,是不是以為法學院的台階都是由卷宗鋪成的?放心,我們把它澆在建材裡了,這樣各位不會讀到一半睡着在途中,以錯過我們的開學典禮。”
台下附和地響起了一片笑聲。霍姆斯雙手稍稍下壓,示意同學們安靜一下。他稍微正色了些,道:“那麼,我将祝賀今日在這裡見到的諸位,也許你們在收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刻,會認為自己是努力踏實的勤學之人,或是多面發展的六邊形人才,又或者是絕境逆襲的勵志榜樣——無論如何,你們得到了一個表彰和一張入場券,昭示你們在高等教育這套篩選體系下獲得了暫時的勝利,也為你們打開了一扇通向更為險峻的攀登之路的大門。”
“不過,”他話鋒一轉,又恢複了那種诙諧的語調,“朋友們,登山的樂趣在于,你自然可以沿着前輩們已經驗證的康莊大道前行,也可以自我探索那些鮮為人知的路線——不管你如何選擇,我都将祝你們享受途中的景色和奇遇,它是你們在這裡耗費時間的意義所在,不然……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在山上修個升降梯呢?”
這下學生們的笑聲真情實感了許多。耐心等他們笑清醒了的霍姆斯院長淡定地拍了拍手,待聲音漸歇,繼續自己的緻辭。
“在審閱各位的申請書時,我們看到了各式各樣的理由。有為了事業前途的,有對法律體系感興趣的,偶爾我們還會收到兩三篇比較真誠的來信,說是看朋友都申請了法學院所以自己也想申請的,亦或者是看不懂報稅表所以特地讀個法學院的……噢,别笑,朋友們,學習的原因從沒有高低貴賤,不是嗎?”
霍姆斯注意到了前排幾個學生戲谑的笑。是啊,這是法學院,還是被稱為八大法學院的道爾頓法學院——幾乎每一個學生都了解這個頭銜的含義,也不吝于承認自己的野心。不過,霍姆斯并不打算在開學典禮上說教,這會讓他自己也覺得無聊的。于是他朝旁邊的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讓其打開禮堂的虛拟屏。
在看到屏幕亮起的時候,下面的議論更甚了幾分。院長再次清了清嗓,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畢竟,我們是法學院的開學典禮。”霍姆斯笑道,“如果有什麼心靈雞湯或是勵志演講,相信大家在第一次進入大學時也聽夠了。所以我們切入正題,來讨論一個問題。當你們申請我院時,都向我院闡明了你們心目中的法律,其中有邏輯清晰的論述。不過,抛開論述框架,隻用一個詞來表述法律,各位的回答會是什麼?——我希望大家不要将它認為是一個有答案的問題,因為哪怕是我的回答,想來各位也有不認同的。”
第一個申請回答的是個拘謹的女生。她給出的答案也很謹慎:“正義。”
“哦,正義,當然。”霍姆斯點頭,“這是法學研究的燈塔,也是人類文明史上最大的海市蜃樓之一。甚至這個詞的意義本身也在不斷變化。還有嗎?”
第二個答案是“經驗”。
“看起來不少人已經讀過了我們之前下發的書單,這很好。”他說,“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對吧?不過,鑒于我的确隻要求說一個詞,不然我相信你想說的一定是‘邏輯和經驗’。”
有了前者的抛磚引玉,學生們活躍了起來,答案也逐漸五花八門。“社會公利”、“權利”……霍姆斯也遵守了他的諾言,對這些回答的對錯與否不予置評。這場開學典禮幾乎要成為一個小型的非正式的論壇。當他點取第17個同學回答時,得到了一個略有些新奇的回答:“平衡”。
他找尋了一會兒,最終順着同學們的目光才看到回答者的身影。這也不怪他,這位同學的身高混在新生裡幾乎比周圍人都矮了半個頭,眉眼之間尚存未褪去的青澀,但衣着風格卻是和他年齡看着不符的莊重老成。見院長略帶審視地看向自己,他不卑不亢地與其對視,目光沉靜,毫不避讓。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表述。”霍姆斯面上流露出了些感興趣的神色,轉起了手中的筆,“我允許你進行一分鐘的論述。”
“感謝您,閣下。”他說。這個敬稱有些過于老派了,以至于引得周圍人側目。“實證法學認為,法律僅在有效的主要規則得以服從,并且變革規則與裁判規則也被認可之時才得以存在。因而,為獲得最大限度的認同,法律勢必取沖突的平衡點。自然法學認為這種平衡存在于自由和公共利益之間,而社會法學派亦認為法律需在個人利益、公共利益和社會利益之間取平衡。譬如,我們的憲法,第一條至第七條旨在平衡聯邦中央和州、各州之間的利益,而《權利修正法案》則旨在平衡公權和個人之間的利益。”
“但平衡不是自動形成的。”年輕的新生補充道,“社會不存在自然的重力。因此,司法,在這套規則機制失效之時,應介入其中,以維系這種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