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新生,剛踏進法學院的大門就有這種理解,值得肯定。”海登·霍姆斯贊許地點點頭,“你不會在來禮堂的路上就把台階裡的卷宗給看了吧?哈哈,開玩笑——你叫什麼名字?”
“靳理,閣下。”
霍姆斯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平衡,這個詞雖然并不晦澀,但鮮有人會将其作為線索貫穿對當下法律體系的研究。但在他仍是學生的年代,法律和政治的話語尚密不可分。提起對未來制度的設想時,學者們最常提到的原則之一便是——“制衡”。
那時的學術中心是格林斯頓的費勒德希亞,因為那裡是雅典學派的大本營。子空間通訊網絡在過去也沒那麼發達,想要獲取最新的讨論内容,隻能主動積極地去費勒德希亞遊學。他有幸在自己遊學時見到了當時雅典學派的法學學部總務,陸甯姝。陸甯姝那會兒雖忙于制憲事務,卻依舊願意抽出空閑跟他們交流。她說,現在所有對未來法律體系的設想都隻是空中樓閣,若他們今日讨論的原則和價值生長于每個人的思想裡,虛構的藍圖方才會化為現實的磚瓦。
正是這一句話,讓海登·霍姆斯決定回歸母校。當他迎來又送走每一屆學生時,他都誠摯地祝願後輩們的智慧會在未來成為建造那座他們所描繪的“巴别塔”的基石。為此,他從不吝惜自己的愛才之心。
“好。那麼,靳理,你在未來的學習和實踐中或許會發現,你提的觀點雖然是法學界目前的一種主流論調,但并非所有人都認可。我也希望,你未來會一直踐行你今日所言。”
*
靳理是被自己的私人通訊吵醒的。他的意識在鈴聲裡緩緩重塑,習慣性地往枕頭旁抓自己的眼鏡兼通訊儀——沒有,他抓了個空。
他微微蹙眉,眼鏡對他而言并非必備的視力矯正,隻是日常緩解視力疲勞和用于處理社交事務的輔助用品。然而,鼻梁上空落落的感覺還是讓他有些不習慣,平日裡他都會将其放在自己順手都能抓到的地方,今天怎麼……
起身時動作拉扯的痛覺令他思緒一頓,足以讓他尚未清醒的腦子強制開機。哪怕是白天,在窗簾的遮掩下,卧室仍是一片昏暗。靳理随手拍開了懸浮燈,半撐着身子轉過頭去,才發現自己的眼鏡被放在了床頭的置物櫃上。他咬着牙夠到了眼鏡,顧不得罵造成這一局面的罪魁禍首,迅速戴上,接起了通訊。
“很抱歉在休息日的上午打擾你,”通訊那邊的女聲語氣裡倒是沒什麼歉意,聽起來更像是為她自己被迫聯絡上司的休息日感到抱歉,“剛才你的住宅那邊接到了個物流包裹,法警署已經檢查過了,送到你家門口了,但好像你沒有注意到。記得簽收一下。”
靳理沉默了片刻,“嗯”了一聲。雖是一個簡單的鼻音,對面卻發覺到了些許不對。
“怎麼回事?”十分熟悉他平常說話腔調的蘭布爾裡忒·海葉女士疑惑道,“你感冒了?”
靳理閉了閉眼。“已經吃了藥了,”他啞着嗓子回答,喉嚨裡的幹澀讓他相當不适,“還沒那麼快見效,晚點就好了。”
“那行,要是還有問題,你記得聯系宮池醫生,别自己一個人扛着。”海葉聞言,放心大膽地放生了自己上司,然後挂斷了通訊。
這麼一番折騰下來,靳理人也清醒了不少。他一看時間,上午九點二十四分——這要是放在平日,這個時間點起床稱得上是成何體統。好在這是休息日,偶爾的破例尚危害不到他的工作。更令人尴尬的是,他發現自己不得不起身去衣帽間換套得體的衣服。在這時,他在心裡暗罵了第二句成何體統,雖然也不知道在罵誰。
疲勞的後遺症十分顯著地拖累了靳理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他翻身下床後腿一軟,跪在地毯上差點給床磕了個頭。心情陰郁的大法官閣下倒沒有讓工作給情緒讓步的習慣,他無視了一些不妙的迹象,如常把自己收拾成工作狀态,出門去接那個擾人清夢的物流。
打開物流倉,裡邊放着一個體積頗大的箱子。靳理用傳送帶把它送進屋子,便動手開始拆這個包袱。它的來曆可想而知,自然是費拉德菲娅前些天和他說的,自己老師此前收到的那批陸甯姝的日記。
陸甯姝,這個在法學界耳熟能詳的名字,于情于理,都和他有着極深的淵源。這位法學家出生在第一聯邦思想陰霾尚濃厚的時期,她享年169歲的一生跨越了第一聯邦的衰亡和第二聯邦的建立,成為穿梭于這段曆史織錦中的針線。
由于“亞伯拉罕”在前聯邦社會幾乎無處不在的控制,紙成為第二安全的傳播媒介,僅次于無形無感的、存于人腦中的思想。正因如此,絕大部分在舊時代生活過的人都有使用紙質媒介書寫或閱讀的習慣,而如今的聯邦文件盡管存儲麻煩,也都會有紙質檔案留存——用于倉儲的土地在這個時代已是富餘的資源。
撬開箱子後,靳理将其中的文件整齊地擺在地上。這裡有一共34本日記本,紙質不一,裝訂也有着不規整的手工痕迹,更像是主人心血來潮時将散紙訂在了一起。依照時間排序後,最開始的記錄始于舊曆2758年,也即新曆-37年。而最後一本則終止于新曆78年。在弄清楚時序之後,靳理的眉蹙得更深了。他反複确認了幾遍,發現這其中并沒有48年至65年間的記錄。
雖說已經知道這些日記是殘缺的,但靳理心裡的疑惑不減反增。對聯邦曆史熟悉的人都知道這其中發生了衆多重要事件,其中最為重要的是58年4月7日至8月22日間的夏爾德制憲會議。在這138天裡,76位各大自治地、各大利益集團的代表齊聚夏爾德一處偏僻的宅邸裡商讨各自對未來新秩序的設想,期間的利益交鋒和路線之争奠定了後來整個第二聯邦的社會形态。而在這之後,雅典學派的學者們作為中間人,又在破碎的社會之中穿梭調和了十幾年,才有了76年憲法的正式出台和通過。
其他的記錄零零散散,倒也正常,畢竟從其中内容看陸女士大概率平常寫日記也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年輕的時候寫的内容更是沒頭沒腦,看着更像是在随手記錄心情。可後期的日記内容明顯看得出陸甯姝試圖在留下她認為重要的曆史片段,因此那27年間消失的記錄才顯得不尋常。
究竟是誰在試圖隐瞞那段時期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