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清起身,“恭賀殿下,楊姑娘聰慧賢德,識大體,顧大局,應是殿下之福,也是将來渤海之幸。”
大欽茂望着她,“你的願景也是我的願景,我也希望将來渤海能夠更加繁榮富庶。”
“臣女願助殿下長風萬裡,廣施恩德,化成天下。”她很認真地說,擡眸看向他,“殿下将來,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君上。”
“我隻是希望萬民安樂,一方太平。”大欽茂說罷,呷了一口熱茶。
幸而你我相逢,憾然止于相逢。
書上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哪怕近在咫尺,若是無緣,也是遠在天涯。他想,或許他前世虧欠她甚深,此生相逢而不可得,是為因果。
他知道,通往榮耀之巅的道路不會有任何人的相伴,他要舍棄所有不切實際的渴望,交換那足以流芳百世的榮光。
數月後,渤海二王子大欽茂大婚,迎娶左相楊青衍之女孫楊雲岫,整個都城歡天喜地,熱鬧非凡。
從楊府到王宮一路上,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如此隆重程度的婚儀幾乎前所未有,雖然大武藝尚沒有繼立副王,但今日盛事無疑昭示出新郎新娘地位之尊崇。
禁衛人手不夠,青雲司武職也被盡數征調在城中巡衛。司中所留人數不多,顯得頗為冷清,倒是跟幾巷之隔的喜慶歡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落日熔金,隽清回到府中,給牆下擱着的碗中放上新水新糧,小白貓果然從門邊探出小腦袋,相處的久了也不怕她,踱過來大快朵頤。
門沒關,聽到“吱呀”的推門聲,她回頭一看,見裴翊拎着些東西進院來。
盯了他一眼,“外邊的巡衛結束了?掌司是有事?”
“結束了,剩下的就是禁衛的事了。”他很自然地坐在旁邊石凳上,像考問課業一般問道:“武試在即,準備得如何了?”
“不會給掌司丢人的,”她淺淺一笑,“我既然選了這條路,就會走到底。”
裴翊見她輕輕摸着貓咪的小腦袋,“我還道今天這日子你難過得緊,卻在這逗貓?”
“難過?”她看看裴翊,“掌司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喜歡二王子,今天這種日子我應該會難過?”
“難道不是嗎?”
她不置可否,沉默了一瞬,說道:“其實前段時間我見過二王子一面。”
裴翊聞言,看看她,但沒有說話。
她又接着說:“算是跟過去告個别吧,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裴翊取出一壺酒,“昭慶釀的果酒,嘗嘗如何。”
“昭慶叔的手藝,那我可得嘗嘗。”隽清取來酒杯,斟滿兩杯,自己端起一杯,呡了一口,初嘗甜香,回甘中又有些許酸澀。
一連灌了兩杯,裴翊看着直蹙眉,“慢點喝,這酒後勁大。”
隽清點點頭,望着那酒壺出神,喃喃地說:“我平生,所求甚少,不過自由自在,行止随心。若說沒動過心是假的,如果我沒有見過那麼多世間的壯闊,如果大都利行沒死,或許我和他,還有那麼一絲可能,可是經曆了這麼多事情,一切就注定了,我不想成為他的軟肋,亦不想他成為我的束縛。天上的日頭是照耀世人的,不隻是照耀我的,無常既已将他推上這個位置,當有一天我和他的大業相左時,他舍棄的一定是我。我也不想一輩子困在宮牆裡,這個世間給女子出頭的機會本就不多,大周有武皇,而渤海,不敢說有什麼建功立業的機會,至少女子可以做自己的高山。”
她又斟了一杯酒,端起來,“人生本就是不斷相遇和離别,不管是天意也好,人事也罷,母親離開我,父親離開我,義父離開我,我都不怨,人這一生,本該就是這樣踽踽獨行。”話畢一飲而盡。
她忽然定定地望着裴翊,笑着斟了一杯酒,“掌司,我敬你一杯。”
“敬我做什麼?”
“多謝掌司的教導和照拂。”
裴翊看着她,素色衣裙,簪子閑閑挽了個發髻,後面長長的墨發披散,因為貪了兩杯酒,雙頰彤雲漫染。見她又想飲盡杯中酒,裴翊一把奪過那杯酒,“敬我的,我喝。”
她手托着腮,望着裴翊飲盡那杯中酒,忽然輕聲問:“掌司這些年,沒動過心嗎?”
動過心嗎?
一句話仿佛飛石落水,漾起圈圈漣漪。
他從前從未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成婚前,他與夫人不過見過兩面,他隻知道,既然娶了她,便要對她好。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也太短了,那之後,他便隻想查明那一切,不會再分心到旁的事情上。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太荒唐,如果死在當年那場紛亂中,或許更好,又或者,死在甫一降臨人世的那個晚上。
他沒有回答,隻是說:“你喝醉了。”
她也沒有在等他回答,此時已是月上中天,她起身望着那月亮,“小的時候,娘親常常陪我看月亮的,我以前不明白,娘為什麼離開我,後來我明白了,她是對的,人生遼闊,何必羁絆于情天恨海,歡喜有時,離别有時,不必強求的。”
酒意漸濃,她有些暈,覺得眼皮好沉,不覺退了幾步,險些撞在石桌桌角,裴翊眼疾手快起身輕輕扶住了她。
她靠在溫暖的懷抱裡,忽然覺得鼻間一酸,混沌之中神思飄然,仿佛蕩在九霄雲外,鬼使神差地伸臂攀着他的肩,埋首在他懷裡。
他周身僵了一僵,喚了她幾聲,沒有反應,搖搖頭,歎了口氣,展臂将她抱起來,向房中走去。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她一襲紅衣,行走在空曠的殿中,像是青雲司,好像又不是。峰回路轉,再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在一個男子懷裡,正是裴翊,望着他高挺的鼻梁,劍眉星目,目光中卻沒有平日裡的肅穆,取而代之的是沉靜悲憫。鬼使神差般,她狡黠地摸了摸他的眉毛、鼻梁,他轉過頭來望着她,這時,霞光消散,萬裡澄空,裴翊消失了,她仿佛從半空跌落,猛地一睜眼,卻發現,夜色已深,自己安安靜靜地和衣而眠,府中再無一人。
原來又是一場夢。
回想起幾個時辰前那些還依稀記得的情形,她知道自己逾矩了。
人生對她來說,苦楚遍曆,孤清蕭索,仿佛獨自行走于茫茫雪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太貪戀他給予的那份溫暖,總是想看看他,同他說幾句話,又怕那些小心思被他察覺。
她不知道他若是察覺之後會作何想,大概會覺得她大膽、她可笑,青雲司那麼多人,不少她一個,也不多她一個,隻要他想,他不缺女人,也不缺幹将,賭不起的是她。
到底是她請求投入他的麾下,她不能讓爹爹走得不明不白,不能讓玄灲長久為禍于世,不能讓更多的人像他們一樣,失去至親至愛,甚至失去自己。
她無法憑借一人之力去求她想求的果,青雲司已是她最後的路,無論如何,她不能因為那些無謂的绮思讓這條路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