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文握住茶盞的手微微一緊,嚴肅地說:“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公然談論宮内事。”
堂倌疑惑地看着她,與她的淩厲目光相觸的一瞬,不禁打了個寒戰,“公子是從外地來的罷,您有所不知,這說書先生就是小店的特别之處,其他茶館可沒有我們這麼博聞廣識的先生。縣衙裡的大人也知道我們這的事,他老人家也沒意見呢。”
他斟完茶便急速離開,生怕被黎昭文留下責問。
“宮中事怎麼啦?小百姓不可以知道?”裴越不明所以。
“百姓們平日又不在皇城生活,他們怎麼知道傳言的事情是真是假,所謂的宮闱秘事,多是有心之人胡亂編造的,大家聽信這些謠言有何意義。”黎昭文道。
“世上哪有那麼多事情是有意義的。”裴越拿起一塊點心細嚼慢咽,“宮裡的貴人就好比天上的神仙,平頭百姓又沒有機會與他們接觸,既看不見,那聽聽關于他們的傳聞又有何妨,權當是茶餘飯後的消遣罷了。”
黎昭文正欲出言反駁他,一個乞丐忽然近前,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好心人,賞我幾個銅錢罷。”
這人面容清瘦,雙頰凹陷,眼下一片青黑。一隻手拿着破碗,另一隻手握住一個粗大樹枝,借此彌補瘸腿帶來的不便。
黎昭文未加思索,當即讓沁雲給錢,那乞丐連聲道謝後便轉首去了别桌。
随着一陣躁動聲響起,今日茶館的主角終于出現。但見一位白發老翁手持紙扇,徐徐坐下。衆人的目光齊齊聚在他身上,等待他開口。
老翁先點名今日的故事主題:“今日我要講的,是當今聖上和淮王幼年時發生的一段逸事。”
黎昭文沉吟飲茶,饒有興緻地擺弄手中茶盞。
老翁捋了捋白須,問道:“人人都知陛下和淮王關系甚笃,但你們可知他們為何關系甚笃?”
無人回答,衆人一臉茫然,等待他說出答案。
老翁開始款款叙述:“要知道啊這兄弟二人并非一母同胞,卻待對方如親兄弟。原是因為淮王的生母淑妃與皇後交好,她們以姊妹相稱,她們的兒子自然也便交好。有一日,這兩兄弟一起在禦花園玩鬧,誰知陛下身旁突然出現了一宮女手持利器沖向他,身邊的内侍都被宮女這突然的舉動吓住,都還來不及反應去保護陛下。隻有淮王離陛下最近,他自己用身體替陛下擋下了一刀。所幸當時一片混亂,那宮女并沒有傷中淮王的要害。”
有人驚道:“那宮女是什麼人?竟敢犯這樣的殺頭大罪?”
說書先生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那年她的家鄉因災荒而緻流民四起,她的家人家中無米,又無田地可種,便活活餓死了。她将這一切歸咎于先帝,認為當時全因先帝下令照收各災荒地區的糧稅,才害的她家破人亡。她對先皇心有怨恨,卻沒有辦法接近先皇為家人報仇。幾經考量,才決定選中當時為先皇嫡子的陛下作為報複對象。”
這樣的理由,出乎衆人意料,讓人唏噓。都說亂世平民如草芥,殊不知,即使是太平盛世,在天災人禍面前,萬民也無力去反抗、去争取。普天之下,隻有一人為王,卻有萬民生活在這片王土之上,比起誰是他們的君,富足的糧米和銀兩較之而言更為重要。
“所以之後陛下就更敬重這位兄長了吧?”
不難想象,這件事對當時年幼的皇帝來說有着怎樣的意義。
老翁道:“後來陛下因為先皇每日定的學習任務繁多,和淮王便也不再像從前一樣整日相伴玩鬧了。據說淮王要搬到宮外的信邸時陛下還央求了先皇許久。這本就是親王必行之事,所以先皇未答應陛下的請求,隻是破例允許陛下每月出宮和淮王見面。”
這等情誼讓人不禁好奇淮王就藩時,皇帝是怎麼樣的心情:“那淮王就藩時陛下也出宮相送了?”
老翁點頭道:“這是自然,淮王就藩那日,陛下與淮王一同策馬行至城池外才依依不舍道别。”
淮王常年駐守邊陲,是國朝名望甚高的将軍,是以有人讓老翁再多說些淮王的事情,老翁擺首道:“今日事隻在今日講,明日事隻在明日講,我要是今日就把這些事說完了,那我明日講什麼。”
此後他說的多是話本中的故事,黎昭文聽着頗覺無聊,自行先離開了茶館。她表面上對老翁的故事無所表示,實則是思緒飄到了久遠的記憶裡。
未得皇帝敕旨,各親王不能擅自回京。自黎昭文記事起,就不曾見到過淮王,但這并不妨礙她知曉這位伯父在雲州的各中情事。
黎元城,為淑妃所生,十六歲被封為淮王,四年後就藩雲州。雲州是邊塞要地,黎元城領四萬大軍戍守,人人稱他為智謀将帥,在鎮守期間治軍整肅,多次率軍平定外族的侵入。
他在慶祐十三年十月起兵,短短五個月就能攻入京城,想來應是與他善戰有關。
皇帝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誇贊過淮王,提及自己這位遠在邊陲的哥哥時,皇帝的唇角眼際皆是笑意。
本朝儲君按立賢立能之說冊立,在王權面前,皇子之間的感情都是虛無的,他們是與生俱來的敵人,他們總有一天會為了皇位劍拔弩張。一個是萬人之上的國君,一個是手握兵權的藩王,為什麼他們會視彼此為最珍重之人?後來黎昭文将自己的疑問告訴了皇後。
皇後的回答與老翁所言并無二緻,唯一的不同是——她閉口不提那宮女刺殺皇帝的情由。
黎昭文不願相信老翁所說的是事實。先帝在她眼裡一直是和藹慈祥的形象,她不願這一美好的形象破碎,心想這隻是老翁的一面之詞,要想知道事情真相,還要等她回到京師再探究。
回到客店,那群聚在一起的人仍是恹恹靜坐,黎昭文聯想到那宮女的遭遇,不由得一陣心酸,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溫言道:“我可以代你們寫訴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