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齊直勾勾看向她,小心翼翼問道:“多少錢?”縣内能代寫訴狀的文人有許多,遠不止陳公子一人,然而陳公子代寫訴狀隻需二十文錢,其他人則要四十文,兩相比較下,大家當然更願意與陳公子交易。他們情願等陳公子病愈寫訴狀,也不願多付二十文錢。
“不用錢。”黎昭文掃視他們一眼,“你們先各自想好要說些什麼,我來替你們整理訴求。”
衆人見她氣質清冷,神情帶有明顯的疏離感,以為她不過是随口言說;不料會這般傾情相助。她的舉動大為出乎他們的意料,大家均是一言不發,竟忘了自己的目的。
黎昭文隻好提醒他們:“你們排好隊,我去拿筆墨。”
需要寫訴狀的共有十一人,訴求大多與田産、盜竊相關,唯有一人的訴求與他們大相徑庭,“昨日我在我們家的地裡挖到了一甕馬蹄金,官差不由分說就把我的金子搶了去,非說我這金子是公物,要上交給朝廷。我不服,那金子是從我自家地裡挖出來的,自然是我的私産,我要狀告縣衙私吞我的财物。”
黎昭文一時不知從何處下筆,“你有何證據能證明那馬蹄金是你家财物。”
這人身穿破舊的灰布短襖,不像是富貴人家。
王祖德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勉強壓抑怒氣,“我家的地歸我,地裡面的東西當然也歸我。”
“那塊地世代皆是你家所有?”
“我家祖上以前不住這,是三十多年前才……”王祖德說着逐漸回過味來,高聲道:“你到底幫不幫我寫,金子本來就是我的财物,我憑什麼要給你解釋這麼多。”
“我隻是在就事論事。”黎昭文平靜地說。
王祖德臉上頓有愠色,斥道:“你簡直是蠻不講理!”
掌櫃見狀,忙來勸阻,“哎喲,黎公子,他要寫什麼,您隻管給他寫就是,後面還有好幾個人在等着呢。”
“馬蹄金是舊時天子給諸侯的賞賜,你若想重新要回它,首先要有證據能證明你的祖輩出自名門。”黎昭文把筆擱下,重新研磨。
王祖德何曾有過名門祖輩,如今被黎昭文一語道破,頓時頗感窘迫,嗫嗫嚅嚅了好一陣後,哼了一聲,悻悻然離去。
掌櫃用贊賞的目光看着黎昭文,暗道這小郎君性子沉穩,處事不驚,肯定大有來曆。他殷勤往硯裡注水,笑吟吟說道:“黎公子緣何會來到咱長垣縣?是不是準備入京才途徑此地?我瞧您氣度端雅,想來從江南來的世家公子罷。您準備在小店住幾天哪,小店的布置雖簡陋,招待卻是縣裡一等一的周到,您那兩個貼身家仆若是不夠用,大可讓小店的人來伺候您。”
黎昭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漆黑的眸子示意他擋住了後面排隊的人,“鄉親們急着要狀紙,煩請掌櫃不要耽誤大家時間。”
掌櫃聞言,神色尴尬無比,隻好默默給後面的人騰出位置。
約是半個時辰後,所有的人訴狀寫完。掌櫃還欲與黎昭文閑談,結果被她以練字為借口拒絕。
冬日的白晝短暫易逝,酉時剛過,外面的天地便已是一片漆黑。黎昭文站在窗前,靜靜眺望漫天飄散的白雪。燈火交映的街道,行人車輛漸稀,周遭唯有大雪落下的聲音格外明顯。在近處的食攤裡,有人與她一樣,在靜默欣賞雪景。
食攤客人稀少,老闆含笑與梁安道閑聊:“梁捕快怎麼不回衙署?外面冷得很,還是屋裡暖和。”
梁安道收回視線,“他們散值後就要打葉子牌,我嫌吵,不想這麼早回去。”
衙署官員均是住在内衙,梁安道這些捕快的居所緊挨在一處,平時大家散值後聚集在一起,難免吵嚷。
老闆看了眼他見底的碗,複又盛一碗馄饨給他,“既不回去,那便再吃一碗罷。”見梁安道準備掏錢,忙補充道:“不收錢,你是我們這的常客,我送你這一碗不算什麼。”
梁安道赧然道謝:“謝謝老闆。”
老闆面露溫和笑容,與他同桌而坐,繼續閑聊:“近日你母親的病可有好轉?”
梁安道低垂眼眸,刻意避開老闆的視線,“和以前沒什麼區别,每日都要服湯藥。”
老闆歎了口氣,道:“你每月替她買藥,要花不少錢吧,可惜這病情久久不見好轉。”
梁安道眉宇間隐有憂色,輕聲道:“我的俸祿足夠為她治病就好,其他事情我不在意。”他不喜歡和外人說道家中的難事,這種關切問候令他頗感不适。于是迅速吃下碗裡的馄饨,告辭離開。
他心事重重回到衙署,在庫房轉角處遇到了負責送炭的腳夫。他與這腳夫十分相熟,偶爾腳夫需要背重物回家時,他都會熱心替腳夫送回去,這次他一如既往地說:“楊叔,我替你背回去吧。”
楊元接連後退幾步,連聲拒絕他,“不用不用,我自己背回去。”雙手不自覺握緊擔繩。
梁安道看着他額上細密的汗珠,暗覺奇怪,正欲開口詢問之際,楊元落荒而逃般快步從他身側走過,獨留梁安道愣在原地。
楊元的反常舉止引起了梁安道的注意,憑借着作為捕快的敏銳洞察力,他悄無聲息地遠遠跟上楊元的腳步。
楊元的住所與縣衙相距甚遠,但今日他步履極快,不多時就歸家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