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難以确定李子璆對李绶是何感情,僅從李绶身死後李子璆的鎮定态度來看,他似乎并不重視這個外甥。
他的态度和他此前的行徑迥然不同,黎昭文懷疑,他早就知道李绶會被人害死,故而才會如此冷靜淡定。
但無憑無據,這些論斷經不起推敲,唯有從李子璆處着手調查,才能有機會獲取有價值的線索。
恩榮宴是皇帝賜宴,文武公卿皆會出席,李子璆是位列正二品的高官,自然也要莅臨。
前世黎昭文略微知道一些朝臣的名字和經曆,也曾聽宮人描述過他們的長相。據說李子璆身形矮小,體态肥胖,下巴垂着一绺修長的美須,在一衆身形修長的朝臣中甚為突出。
她憑借記憶尋找符合描述的官員,少頃便确認了李子璆所在的席位。
因恩榮宴不同于普通應酬,宴間氣氛拘謹,各朝臣隻是說些場面言語,李子璆在百無聊賴地動箸挑菜。
一直以來,黎昭文以為他是一個精明的人物,否則不會平步高升。然則今日親眼看見他本人,目中透着幾分愚庸之氣,俨然和精明幹練毫無關系。
她見過有人裝深沉,見過有人裝機智,卻不曾見過有人裝愚笨。
看着李子璆這張帶着三分和善、七分愚庸的臉,黎昭文陷入了沉思。
她習慣把事情往複雜的方向推想,不相信李子璆會是愚笨之人。雖知不能僅靠外表分辨人品,但直覺告訴她,李子璆或許會是一個比林珣和顧景淵更難對付的人物。
正沉吟間,忽聽有人喚她和蘇淩陟的名字。循聲望去,但見那人長着一張狹長的臉,一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黎昭文,毫無血色的薄唇自顧自說道:“你們二人是不是朋友呀?”
黎昭文一眼便認出他是宮人們常說的“黃老鼠”黃成斌。因他走路時眼睛愛左顧右盼,夜間雙目會發射出滲人的精光,像極了在黑暗中覓食走的老鼠,故宮人們私下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外号。
他和李子璆同屬工部,每日散值都是相伴而行。如果說黃成斌是老鼠,李子璆便是能壓制他的貓。他們之間沒有友情,他對李子璆百般奉承,百般殷勤,全因李子璆是他的天敵。
以前黎昭文常常責怪宮人們随便給人起外号不禮貌,而今才發現,原來他們說的不過是事實罷了。因為答案顯而易見——這隻“老鼠”正為他的主人沖鋒陷陣。
黎昭文和蘇淩陟搖頭否認,他又道:“這便奇怪了,我看過你們的策文,觀點和行文結構有很多相似之處,我還以為你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呢。你們一人是狀元,一人是榜眼,彼此互不相識,策文卻如此相似,當真是巧了。”
在場的官員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厲害人物,他此言一出,大家便都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文章觀點相同尚且合理,行文結構相似卻是考場上少見的現象,不排除有舞弊的可能。
他本是想意指黎昭文和蘇淩陟舞弊,不曾考慮到讀卷官也在場。殿試的考卷先由讀卷官批閱,後上呈皇帝欽定鼎甲三名的次第。這等重大考試要想成功舞弊,必要通過讀卷官這一環。
但由于皇帝本人才是最終決定名次的人,他既對黎昭文和蘇淩陟的試卷無異議,作為臣子又有何理由置喙?
這番言語,算是把讀卷官和皇帝都得罪了。
蘇淩陟平日隻與詩書打交道,對官場的勾心鬥角一竅不通。看當下情況,他隻能推斷黃成斌是在質疑他和黎昭文的成績。
他不擅長反駁質疑,也不擅長為自己辯解,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從前,他會選擇沉默;但現在,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心中有一種沖動令他想要有所行動,這種沖動蘊藏着對同僚的惺惺相惜之意。
他認可黎昭文的文采,斷定她不會舞弊,所以他想出言維護她。他覺得自己稍年長,不該讓未及弱冠的黎昭文出面和黃成斌對峙。
未待他開口,黎昭文搶先道:“多虧黃大人提醒,若不是大人今日說起,我都不知我和蘇公子竟有這麼多相似之處。我素知蘇公子博聞多識,文章爾雅,今日黃大人既對你我的文章感興趣,不如我們便在諸位大人的見證下再寫一次策文吧?”
蘇淩陟會意,說道:“适才我聽黃大人說起我們的文章,便覺得你我格外投緣。今日諸位大人都在場,我們若能有幸在大人們面前比賽,也不失為一種殊榮。”
他們二人一唱一和,把場面話說盡,既避開了舞弊這等敏感話題,又借機在衆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實力,日後關于舞弊的謠言,定能不攻自破。
林珣從旁觀望了許久,适時為他們解圍:“既是比賽,那總要先出個題目才是,今日恩榮宴由首輔大人主席,那這題目便由首輔大人出吧。”
衆人聽後紛紛稱是,楊宗道亦準許。
在恩榮宴比賽是前所未有的特舉,讓本就無聊的宴席多了幾分趣味。在黎蘇二人各就各位後,朝臣立刻緘默噤聲,隻靜靜看着他們二人書寫,也不覺無聊。
殿試有一日時間供考生構思和書寫,而現在的比賽為時隻有一個時辰,在這麼短的時間内寫策文,實非易事。
在如此緊迫的情況下,黎蘇二人的表現卻不存半分慌張,他們執筆縱橫在白紙間,如行雲流水的筆墨頗具韌力,勾畫出的一筆一劃皆完美無瑕,撰寫速度快得驚人,手中筆尖不曾停留過一瞬,仿若掙脫牢籠的快馬馳騁平原,不願失去奔走在廣闊天地的自由。
他們雖是各自凝神對策,氣氛卻漸趨焦灼,似有劍拔弩張之勢。
觀者在旁受到他們的感染,亦是緊張萬分,手心沁汗。
終于,在最後一炷香燃盡之際,他們同時停筆了。
既是楊宗道出題,批卷亦當由他負責。但見他先是拿黎昭文的策文閱覽,忽而目光在一處停留良久,期間舉目望了望黎昭文,複又快速把策文看完。
批閱蘇淩陟的策文時他不曾分心,但依舊是閱覽了許久。他的舉動,無疑讓所有人期待的情緒達到了至高點。
楊宗道平靜道:“你們是陛下欽定的進士,實力毋庸置疑,無論今日比賽成敗如何,你們都須謹記一點:才華和謀略不是紙上談兵,他日你們為官為臣,要效忠陛下,撫恤百姓,切勿忘了今日你們筆下的理想和抱負。”
黎昭文和蘇淩陟同聲道:“是,謹奉大人教誨。”
楊宗道颔首,宣告最終結果:“今日策文,屬黎昭文最佳。”
當夜趙循把這個消息告訴皇帝時,說得繪聲繪影,皇帝聽在耳裡,覺得頗有些好笑,“你是不是背着朕偷偷去練說戲了?近來你的嘴上功夫是越發了得了。”
“陛下若是不喜歡,那臣以後就改了這臭毛病。”趙循作勢掌了幾下嘴,“今科人才輩出,臣是替陛下高興,一時才得意忘形,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抿唇一笑,拿奏本敲他的頭,“朕出個題目給你猜猜,你若猜不出,朕就扣你一年俸祿。”
趙循緊張道:“什麼題目?”
皇帝想了想,說道:“你覺得這批進士裡朕最喜歡誰?”
趙循嘿嘿一笑,當即便說出答案:“當然是黎狀元,他是陛下登基以來第一個連中三元的士子,這等人才,定能輔佐陛下治國安天下。”
皇帝輕哼一聲,道:“下次朕要出點難題考你,萬不會再讓你輕易赢朕。”
趙循恭敬道:“就算輸給陛下一萬次,臣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