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寅時,黎昭文起床盥洗,穿上綠袍,拿上檀木笏,在裴越的陪同下沿路趕往奉天門。
早朝要在白日破曉之際舉行,故而天色未明,街道上便已出現了許多官員的車馬。
以前即便在宮裡每日要去講堂,黎昭文都不曾早起過,有時冬日寒冷,不想離開溫暖被褥,甚至會和楊宗道商議,把日講的時間推遲。
如今朝這般寅時早起,是她的人生初體驗。
為了打起精神,她特意選擇乘馬出行,盡管全身受清晨冷風的吹襲,精神卻依然不振。
眼前的人群和燈光因眼睛不斷眨動而模糊不清,頭顱不自覺低垂,握住缰繩的手不自覺放松,如果不是裴越提醒,黎昭文早就無以自控地往馬背傾倒了。
最讓她難堪的是,她這副昏昏欲睡的模樣,竟被顧景淵看到了。
他靠近黎昭文,說道:“昭文弟弟,好久不見。”
黎昭文客氣道:“景淵兄别來無恙。”
自那日在林珣生辰宴試探黎昭文後,顧景淵便再也沒有主動聯系黎昭文。少了這個勁敵的叨擾,黎昭文也樂得清靜。
今日再次與他相見,她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那次試探得太明顯,現在他應該不會輕舉妄動了吧。”
世間事難以琢磨,人的心難以揣測,對付顧景淵這樣的對手,她從來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但她并不知道,她很擅長洞察他的心。
顧景淵自幼由父親撫養長大,成長過程中不曾體味過無微不至的母愛,嚴厲的父親是陪伴他成長的唯一主角。
他的性格多繼承于他的父親,就算後來與父親分隔兩地,小時候耳濡目染的教導依舊深深影響着他。由此造就的他,遠比同齡人更懂得處事立身,性情亦遠比同齡人更剛韌沉穩。
他習慣處變不驚,猶如平靜的湖面毫無波瀾,黎昭文的出現,如投至湖中的磐石,穿透他這深不見底的湖面,将他的沉着冷靜層層擊破。
他不得不承認,自與黎昭文相遇,他的頭腦便不再如從前那樣冷靜了。那日貿然試探她便可算一佐證。
這樣與以往不同的情緒令他十分不解,按現在的情勢而言,她不過是一介文人,對他構不成威脅,他本不必忌憚她。
但倘若她真的重生,一切便會有所不同了。那日生辰宴,他的輕率暴露了自己的意圖,亦暴露了自己的特殊境遇,知道這一切的她,會有怎樣的動作?
他是害死她家人的兇手之一,她決計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心想:“事情既已發生,後悔是來不及了。她那日毫無反應,貌似并不知道我的意圖,難道她根本就沒有重生?”
轉顧黎昭文,見她态度如常,顧景淵又想:“多思無益,暫且觀望她下一步是什麼動作,三月後太子就要巡撫了,屆時看她會不會跟着一起去,如果她也去了,那我之前的猜測定不會有錯。”
三日前靖揚突遭地震侵襲,百姓死傷不計其數,今日早朝,皇帝主要與朝臣商讨赈災事宜。
數日處理朝政積攢的疲憊,在皇帝臉上清晰可見,他說道:“今年靖揚的糧稅就免了吧,他們去年受旱災影響,全年無收,今年又遇地震大災,必定是沒有餘額上供朝廷。百姓們過得艱苦,衆卿務必要安排好赈災事宜,以慰災民之心。”
黎昭文端正站立在朝臣隊列中,神思卻遊離在外,以緻今日早朝的内容是什麼,她都不知道。
此刻的她思如潮湧,滿心隻在乎下一步計劃該怎樣進行:“怎麼才能當選哥哥的侍讀?殿試若非爹爹首肯,狀元之位絕不會屬于我,這次能铤而走險通過殿試,全仰仗爹爹對我的認可。既是如此,我接下來隻須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即可。太子侍讀的人選由爹爹和老師決定,得到他們二人的肯定,比什麼都重要。”
但回憶迄今為止楊宗道對自己的态度,又苦惱:“我與老師接觸的機會不多,實不知他到底對我是何想法。當日恩榮宴,人人都誇贊我策文寫得好,唯獨老師一言不發,難道他評我為第一名不是出于本意?”
她忽想起楊宗道成為她老師時,宮人們的種種議論;他們都說,他所以當她的老師,是迫于皇命,堂堂首輔絕不會自願委身給公主當老師,這其間定蘊藏着為人臣子的無奈。
那時的她以為是自己委屈了老師,當即便親口向他确認此事,豈知他先是朗然一笑,後反問她:“殿下,你喜歡聽話的臣子麼?”
黎昭文想了想,搖頭道:“喜歡,但并不完全喜歡,因為如果我做錯了事,身邊沒有人糾正我的話,說不定我就會一錯再錯,終至釀成大禍。”
楊宗道繼續問:“那你認為一個首輔,應不應該有自己的主見?”
黎昭文不假思索道:“首輔是内閣首腦,是輔佐爹爹主持大政的長官,當然應該要有自己的主見。一個擔此重任的大臣,如果一味隻聽命于皇帝,那和做傀儡有什麼區别。”
楊宗道颔首道:“不錯,所以在殿下眼裡,臣是傀儡嗎?”
他既主動說清,黎昭文即刻便明白他的話意,但心中仍有疑團未解,“老師,你去當哥哥的老師該多好,我既是女兒身,又無皇位繼承,你當我的老師能有何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