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無極在夢中睜開了雙眼。
這是一個無比清醒的夢,或者說,一段記憶。
金陵三月,滿城燃盡桃花,桃粉色的雲霧伴着樓閣連天,達官貴人們忙着吟詩作樂,全然不顧外界正在逼近的敵國軍隊。
那是一百六十五年前,輝煌奪目的前朝已覆滅百年,天下四分五裂,而大雍尚未誕生。
彼時的金陵正是小國後宋的都城,仗着長江天險和世家權威,在小小一方天地裡醉生夢死。正逢賞桃花的好時節,風流世家公子們開設筵席,在自家庭院後頭學古人流觞曲水,又請來歌女助興,寫出一首好詩便能博得滿堂喝彩。
……
睢無極想,自己在夢裡可能是一朵桃花,無聲無息,冷眼旁觀着眼前奢靡的場面。他混亂的記憶終于扯出一線頭緒,于是夢沿着記憶發展。
公子們醉得東倒西歪,歌女柔聲嬌笑,地上滿是廢棄的稿紙,刻着仙門符箓的香爐和明燈日夜不息,精緻佳肴順着溪水流淌,落花流水春日明媚,天上人間莫過于此。
忽然,一個身穿華服的男人從蒲團上狼狽爬起,用袖子摸了一把臉,端端正正地坐好。旁邊的歌女溫溫柔柔扶住他的肩,笑道:“大公子這是怎的了?莫非是夫人來了?”
被叫做大公子的男人長歎一聲,臉上醉意也褪去幾分,手忙腳亂系着自己淩亂的衣袍,嘟囔道:“真不知娘怎麼想的,讓他一個人跑到這兒來找我。”
歌女正疑惑,就聽見一道清雅的少年聲在他們背後響起。
“阿兄,娘讓我帶你回家。”
她轉過頭,隻見一個紅衣少年立于滿樹桃花下,闆着一張漂亮的小臉,似乎很是氣惱。少年一頭烏發用木簪束起,眉目比滿園的春晖還要柔和,令人見之忘俗。
……
睢無極透過重重花影望着那個少年,心中怅然,少年的臉和他十幾歲時分毫不差,靈動柔美,眉間還未染上風雪,自是一派天真。
這是他被罰為凡人的第一世,出身金陵傅家,叫做傅憐春。
夢仍在繼續。
大公子見着自家小弟好比耗子見貓,哪有一點方才在詩會上逍遙自在的樣子?他撣淨衣袖上的花瓣,讨好朝着少年微笑,剛起身又腿軟倒下了,引得旁邊的歌女驚呼不止。
“……”少年無奈,隻得上前扶住兄長,被滿身酒氣熏得直皺眉頭,“怎地又喝成這樣,待會爹瞧見了,肯定又要數落你。”
大公子倒在地上,一隻手被弟弟扯着,另一隻手在地上胡亂摸索,從蒲團下掏出一隻毛筆,突然大力向前丢去,那筆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撲通一聲墜進了小溪裡。
“我回去又能怎樣?還不是……還不是讓我去讨好宮裡的人。”大公子掙脫開少年的手,趴在地上又哭又喊,“齊國的兵都快翻過長江了!我……我……”
這高大的男人竟然一時說不下去,泣不成聲,在地上縮成一團。
周圍的歌女們也不知如何是好,一些還沒醉倒的人聞聲湊過來看熱鬧。
少年見人都圍了過來,臉上的表情愈發嚴肅。片刻後,他閉上眼睛,語氣中帶着失望:“所以阿兄自甘堕落,整日渾渾噩噩……這樣就能哭跑齊軍了嗎?”
……
睢無極靜靜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心弦一動,朝少年的背後眺望。直覺告訴他,這場夢另一位重要的人要登場了。
衆人議論紛紛,從他們言語中,可得知趴在地上的男人是金陵傅家的長子,旁邊的少年是他排行第三的弟弟——傅憐春。
比起成日花天酒地的兄長,傅憐春在金陵城中可謂是美名遠揚。
傅憐春出生那日,路過的散修給他算了一卦,說他乃谪仙被貶下凡,命中帶煞,恐怕這輩子難以善終。于是傅家人對這個孩子百般呵護,仔細養到了十五歲。十五歲的傅憐春才貌雙全,又因體弱常年待在家中,金陵城裡人人都好奇這傳聞中的谪仙轉世。
如今倒是見着了,的确美若天仙,但谪仙卻被自家兄長氣得臉色不好。
滿城的士子和他兄長一個樣,又想力挽狂瀾,又怕掉了腦袋。隻曉得天天喝幾樽花酒,再掉幾滴眼淚,這便是後宋士子當下的“懷才不遇”了。
眼見事情就要鬧大,有人連忙去請來主家,勸勸這撒酒瘋的傅大公子。
傅憐春蹲下身子,抓住兄長的肩頭,卯足力氣想把人擡起來,誰知卻手一滑,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主家終于趕到,四周吵吵嚷嚷的,這時一個低沉的男聲問道:“發生何事了?”
傅憐春擡眸看去,原來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子,穿着青色衣袍,足蹬烏雲皂履,四周吵嚷的人一見此人紛紛閉上了嘴,似乎地位相當高。
“我阿兄醉酒使性子,叨擾了閣下,還望多多包涵。”傅憐春起身禮貌地一抱拳。他雖然不常出門,但傅氏好歹也是百年世家,家中往來着不少朝廷官員。他稍稍回憶,識得此人恐怕就是詩會的主家——雍國公世子、皇後胞弟,李乾丹。
後世史書愛把這段曆史寫得蕩氣回腸,非說什麼君臣一見便相談甚歡,徹夜不眠商讨天下大事,甚至天邊還飄來了祥雲……實則不然。
——至少在睢無極的記憶中,那個時間點,他們不過點頭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