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觀應放下水桶和扁擔,撩着水洗了洗手翻開衣服用裡面擦幹淨,這才趕過去向這位郎君見禮:“在下周觀應,目前在此處暫居,不知郎君此來所謂何事?”
那郎君眉目清隽,身姿雅俊,向着周觀應也是一禮:“周先生好,在下燕墨聞,有幸拜讀先生的文章,先生之大才令人景仰,今日特來結交,望先生不棄。”
燕墨聞?周觀應覺得自己暈得更厲害了。帝都的人物太多,人們口中議論傳誦的談資也多,你幾日我幾日換的比那秦樓楚館的花魁都快,可這位燕墨聞和他身後的燕家卻是波濤洶湧潮起潮落的人言中穩穩立在水下的大山。燕家不常被議論,又常常被議論,他們家雖然沒有太多新鮮事,但所有的新鮮事說完後都會将燕家提出來再說幾句完結得才算圓滿。
他們是一切比較的對象,所有談資都要拿燕家出來比一比,而神奇的是,好像今日所有熱火朝天的一切都比得過無聲屹立的燕家。人們因此而滿足,于是在這一次的閑談中暫時地放過了她。
燕墨聞,先帝口中的“麒麟子”,他怎麼回來找自己,還親身來到這種地方?周觀應看着他踩在泥地上的錦繡靴子都莫名升起一種暴殄天物之感。
不過周觀應的反應也沒讓燕墨聞失望,他大大方方地說:“寒舍簡陋,燕郎君不嫌棄就請蓬下一坐吧。”
他将另一桶水上的蓋子拿下來,在小泥爐上燒了一瓦罐水,桌子是個他親自磨平的木樁,凳子是兩塊大點兒的石頭,燕墨聞評價道:“頗有野趣。”
周觀應說:“見笑了,如今不怎麼下雨,一切還好,若是下雨的話,這棚子恐怕還要再加固一下才能經得住。”
燕墨聞看向眼前的菜地,嫩嫩的小芽正從地裡生發出來,一派嬌俏喜人、生機勃勃的樣子。他說:“可若是下雨,你不是就不用去挑水了?”
周觀應正小心地往剛點着火的爐子裡加柴,聞言擡頭向地裡望去,笑着道:“是啊,這些菜長得很快,到時候我自吃也可,拿去集市上販賣也可。”他沖燕墨聞笑笑說:“其實挑水不累的,走走路看看四處的風景也挺好,不過是廢些時間罷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然後又高昂了起來:“我也沒有别的什麼,最多的就是時間了。”周觀應雖然笑得有些苦澀,但更多的是一臉真誠。
從古至今,有什麼比真誠更動人。
燕墨聞沒有再說什麼,用竹筒喝着瓦罐燒的熱水與周觀應談起了書與理,一個上午悠悠渡過。
燕墨聞在午飯前告辭,走時給周觀應留下了一盒點心和兩本書。他說:“家母曾教導我,去人家的新居拜訪要帶上蒸出來的糕點,寓意‘喬遷新居,蒸蒸日上’,這兩本書是我借給先生看的,等您看完了,我再來取。一片心意還望先生不要推辭。”
周觀應哪會推辭,這兩樣東西都正正好送到了他的心上,他隻有感謝,不過:“燕郎君為何一開口便稱我為先生?”他早想問了,隻是一直沒找到機會。
燕墨聞本不欲談及這些,但他既然問了,燕墨聞隻好答道:“三元及第在大睿的國史上也沒有幾個,若是一切平順您現在應該已經進翰林院了,稱一句‘先生’不是正該的麼。”
現實對有些人來說真的太沉重了,沉重到需要盡一切努力忘卻,因為一旦記起來,會将人的脊梁都壓彎。
周觀應受得住父母去世得難過、受得住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題名卻無人問津的落寞,也受得住衣食無着将狀元服壓在草棚中的窮困潦倒,他努力振奮,努力開朗得體,卻其實連燕墨聞這一句話都根本受不了。
後來,周觀應在燕墨聞的邀請之下到燕家的藏書樓做了抄書人。他永遠記得他第一次進燕家藏書樓時心中的震撼,當時他想:人世間的極樂之境莫過于此了。
藏書樓外面看着不起眼,就是一座古樸考究的高樓而已,裡面挂着“須彌大觀”的匾額,與其中的萬冊藏書相映成輝,讓人打心眼兒裡覺得名符其實。
随着帝位之争塵埃落定,帝都官場也恢複了以往的樣子,隻是不再有人提起先帝朝這最後一批尚未安排的進士,整整一榜苦讀出頭的人才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有人受不了自刎而死了,有人向官府投告卻被打傷殘或被污成了瘋病乞丐,有人無顔回鄉遠走他方,也有人與周觀應這樣在帝都找到了營生,就這樣灰暗地活着。金榜題名時那一刹的光輝仿佛是他們全體的錯覺,當年赴宴的宮門他們已永遠不能再進,每當想起,便是在盛夏都會讓人全身顫栗的無邊苦寒。
但人生的挫折也并非全無好處,在得知自己的三元及第之功已經被有意無意徹底湮滅在歲月洪流中後,他抱着母親的牌位痛哭了三天三夜。第四日起,他開始廣讀典籍,精研學問。他寫了許多文章,挑了其中少少的一些篇章另起了别号散發在當時文壇之中,待到燕昭鵬求學時,他已是文壇中獨樹一幟從者甚衆的一代大家了。
燕昭鵬是由爺爺親自開蒙的,後來才拜在周觀應門下讀書,這次他與白陽來一同來聽堂,燕墨聞是特别交待過的,讓周觀應替他看一看這個孩子。
白陽來彼時剛剛康健起來,還瘦瘦弱弱的,一張白玉小臉兒,讓人看了忍不住喜愛又心疼,仿佛他活的不好便是這人世間的錯。
周觀應便是這樣想的,他想:這世上如此艱辛,為何要讓這樣好的孩子來受苦。尤其在他發現白陽來聰慧又可教之後,更是既高興又心疼了。
兩個小郎君放堂之後告别了先生一起回家的樣子真讓人覺得歲月靜好,但一轉身看見微微皺眉的燕墨聞,周觀應就知道今天的正事才剛剛開始。
周觀應給燕墨聞燒水,這一次用的是紅泥小爐,黃銅水壺,周觀應墊着厚厚的布巾将熱水注入紫砂方壺中,那時燕墨聞在他這兒專用的,每次與燕墨聞喝茶,周觀應都會忍不住佩服當年坐在自己撿來的石頭上無比自然地用竹筒喝熱水的燕郎君。在對燕墨聞日常的用度有了一點了解之後,周觀應總是忍不住問自己,如果自己是他,恐怕當初那樣的事自己是做不到的,但是他卻做得坦蕩而自然,所以他才是獨一無二的燕家大郎君,無與倫比。
這世間的公平或許就在于,即使是無與倫比的燕家大郎君也有犯愁的事兒。燕墨聞說:“我與我兒都與那孩子投緣,我本欲将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養育起來,可你也知道,過去為了‘義子’一事,好事之人很是鬧過一陣子,我也放了話,這才罷了。如今若是提起來,就是玉家不說什麼,隻怕也會有些不知所謂之人聞風而動不甘寂寞。況且我想了想,這也不是對他最好的安排。這孩子,我想為他好好籌謀一個未來,眼見得有了他我的小鳥兒都日日活潑起來了。燕家的擔子太重,待我百年之後,若有他與我兒相互扶持,那我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周觀應身上寶貴的意氣哪怕是這麼些年的挫折也沒被磨去,他尖銳地拿話嘲諷着自己的主家郎君:“你就是不放心又如何,你都在九泉之下了。”
燕墨聞并不以為忤說:“所以我才來與你商量,如何為他、為他們倆盡量安排得好一些,你今日也教了他一回,應該看出那孩子的睿智聰慧了吧,雖然是有些單純懵懂,但那副頭腦,我不想辜負了他。”
世間有才之人多半惜才,尤其是這人才對自己有利無害之時。周觀應就更是如此了,他一路走來多少艱辛,若是當年能在燕家藏書樓中讀書,那不知道會早多少年中狀元。天資被世事辜負的無以鳴說的苦恨,沒有人比他嘗得更多、品得更真。
周觀應看着庭院中的花草和眼前的熱茶,茶葉在清亮的水中微微沉浮,讓他想到了自己在這萬丈紅塵中經曆過的無常。他對燕墨聞說:“嘗聞‘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何為之深遠?不過要先有舍才能有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