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如眠,一連幾日絮雪終停。
松林深處一綴冰枝頭,蹿出一隻蓬毛鼠。松枝彎折,堆雪簌簌落下,“滋”一聲響,雪粉跌在還未燃盡的柴堆上,蒸起一股白煙。
寶玉山山腳,湘江河畔。光粼粼漾在水面,反射在黑色銘文服衣擺上,随着他步伐流動。
墨軒身負長劍,面色肅冷。腰間别着的一簇鈴蘭花鈴,随着步伐晃動,卻啞然無聲。
他一手執着瑩白色的鈴環,微一動,脆鈴浮于空中,伶仃作響。
順着脆鈴瞧去,一襲紅衣大氅的季婉儀,瑩白的頰面浮着幾撇灰,像是剛從地窖裡撈出來的葡萄酒瓶——蓬着灰。發絲銀白,如一泊月輝垂流而下。
朱唇一張一合,劃出一對明亮的小虎牙,她粗魯地跺着步子打在石橋上。
“墨軒,你給我解開!”
季婉儀怒目而視,視線錐在那高束如黑綢般光潔的後腦勺。
若眼神能作機槍,墨軒那束得光潔的後腦勺,怕是早被她掃射成蜂窩煤。
“解開。”墨軒應聲止步回頭,看向身後像鼓氣炸刺小河豚的季婉儀,目色一冷,“好,讓季姑娘再跑一次?”
這話一落,季婉儀頓時蔫了氣兒,便成了失足跌入水中的貓兒,一把被人拎着後頸兒皮提撸起來,眼對眼滴溜瞧着。
跟着她那本因生氣張牙舞爪的臉,此刻卻羞赧得如紅焖大蝦。
墨軒眼風自她面上一掃,心道:倒還是知羞。他卻也不說什麼,調身邁步向前,手中鈴環一拽,掀起一串伶仃聲響。
拉得季婉儀踉跄一步,險些将身子從紅色大氅裡摔出去,穩住身子,反口欲罵。
“可不見得,次次運氣都好。”
墨軒的話,輕飄飄地順着風送進耳門,将季婉儀銜在齒間的話又順回腹間。
一時間,季婉儀跟個鹌鹑似地将頭埋得低低的,搓着步子向前跟了去。石橋上隻剩下“飒飒”錯落的腳步聲。
一日前,
寶玉山北面的松林裡,一襲紅袍大氅的季婉儀牽着馬兒,悠閑于林間穿梭。
走幾步,便駐足在松木下。銀光微閃,鱗皮翻翹的樹身上便顯出一小小凹陷白叉。匕首是之前防身那柄,自打遇險後便随身帶着。
她手一擡,将露出一角的靈火符,自衣襟内塞了塞。一拽缰繩,馬兒便彈了彈絨耳,邁着蹄子“嗒嗒”跟了上來。
季婉儀不知為何,醒來不在軟柔的榻間,而在松林裡。并且同「俊俏小心眼面癱」在一起,最最最不可思議的,還……是躺他懷裡。
這是個什麼章程。姐姐我一世英名,怎可亂付,饒是你生得俊也不行。
她這般想着嵌着獸絨的短靴深一步,淺一步地踏在蓬松軟綿的雪裡,跟思緒從腦中走過一般,拓印出一排足迹。
一隻手掐着刀柄晃着,嘴卻嘟囔着:“昨日同楚長楓回了季府,他去送衣服,我也去送衣服,然後走進他房裡,然後……”
她雙目一瞪,環手護在胸間。
足下“咔嚓,咔嚓”一陣響動。積雪蓋住的枯枝,被靴底碾了個稀碎,揿出一道辨不出形兒的冰坑。
“呸,臭流氓,大渣男。平日裡左一個師姐,右一個師姐,竟……”
她齒間咯咯作響,腳一擡,狠将身前端正姿勢的樹身一踹。
“哎喲”一聲呼痛,又蜷下身來,縮住一團。
翠墨色的松蓋顫動,宿在鴉枝上的雪,一抷抷往下墜。
後脖頸根兒襲來的一陣兒冰涼,激得她彈跳而起。汗毛登時起立站軍姿,忙又佝着身子,一個勁兒地薅着背心兒裡的冰碴兒。
半個時辰前,
裹在紅袍鬥篷裡的銀發少女,指尖微微一動。跟着那手一擡,輕車熟路地尋着眼,揉了一記,緩緩打開。
光透過眼窗,刺了進來,似是覺得被什麼紮了眼,又忙阖上。再次睜開時,人卻是癡癡地看着忘了動作。
薄薄的光透過冰淩碎在他頰面,如墜星隕落。垂下的睫羽,在眼下撲出一小段淺淺的影兒。光在那睫稍上,順着毛尖輕跳着,跟着一寸寸吻過去。
季婉儀感到心髒漏了一拍,像是被那微微顫動的睫羽撓了一下,髒器的經脈一瞬間被抽緊。
四下靜得隻剩下他的和她錯亂的呼吸,交重疊雜。
半晌,才見她僵着手,撫向自己頰面一掐。鈍痛自頰面襲來,身子一抽,跌入了雪地裡,打了個滾兒。
雪絮蓬飛,染在她睫羽上,落銀發間,散在紅色緞面大氅上。
滾了雪的人,擡手撫去浮在唇邊的雪粉。支棱起身子,一隻手撐在膝頭,人半跪在雪裡,剛擡頭便撞上那雙幽深的眼。
“醒了。”
墨軒筆直靠在松樹樹身上,靜看着她。
“你…我…我們……怎麼……”
季婉儀話還未囫囵全,墨軒一開口,便将她話音兒掐住,“帶你見個人。”
他緩緩起身,撫了撫被她攥得發皺的衣角,抖去散下的幾許殘雪。
手一擡一抽,那系在樹身上的馬缰,便握于他掌中。
“見人?見什麼人?為什麼要見?”
季婉儀忙撐起身子,站了起來。眯眼打量着四周,發現此處竟隻有她們兩人。
眉心一跳,自己莫不是被擄了吧。
“見了,便知。”墨軒來回倒着手中缰繩,朝着馬走去。
“那你…同我爹和表哥打過招呼?”
這話一落,墨軒正拍着馬鞍上積雪的手一頓,“自然。”
鬼話連篇。
就季忠寶貝他女兒那勁兒,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放心尖尖上的人,怎麼可能不聲不響讓他帶走。
更遑論楚長楓,他倆就眼見便要成婚。這時候能允墨軒将她帶走,見人,見鬼都不可能!
她默然不語,心下早已百轉千回。垂着頭餘光瞄着周圍,全是松樹,都一個模子拓出來的親兄弟,這叫她如何逃。
“季姑娘可會上馬?”
墨軒這一出聲兒,便将深思的季婉儀拉回。循聲看去,墨軒立在馬前,他臉色跟他語氣一般,淡淡地像是在道好。
“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