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監有時細心照顧他,說他乃吳國存活的唯一血脈;有時又打罵他,說他天生災星,克父克母、克家克國。但更多時候,太監教他的是仇恨,他讓一個尚不知事的六歲孩童,記住國破家亡的仇恨,記住血淋淋的一切。他喜怒無常,忽哭忽笑,時有打罵,讓年幼的吳覆害怕,卻又是這個稚子唯一的依靠。
在吳覆尚不知道仇恨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已經懵懂地記住了仇恨。
他記住要恨樓國上下的每一個人,記住以後若有機會,要不惜一切代價地報仇。
在太監的教育下,吳覆就這麼長大,直到十歲。太監的身體越來越衰老,寒柳院無醫無藥,缺衣少食,他命不久矣。吳覆怕他死去,節省自己可憐的飯食喂給他。
那一年的樓國國君壽辰過得場面極大,宮中上下都得到了賞賜,太監宮女加一頓飯菜,偏遠的寒柳院,也因此得到了一頓難得的葷腥熱菜。
吳覆開心極了,小心地捧着葷腥熱菜到太監床前,請他吃下。并懷着期待說,如果樓國國君天天過壽辰就好了,這樣就能天天有這樣好的飯菜。
這樣他們都能吃飽了。太監的身體也能好起來。
太監聽了,忽然大怒,将飯菜打翻在地,怒斥他如搖尾乞憐的狗,因一頓嗟來之食就忘記了仇恨為何物。
吳覆怔怔地想,仇恨為何物?他日日念着仇恨,日日說着仇恨,但始終不知仇恨為何物。國破家亡時,他隻是個不知人事的稚子。他連字都不識,他怎麼知道仇恨為何物。
仇恨是什麼呢?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什麼叫仇恨。血就叫仇恨。
或許是自知命不久矣,或許是對吳覆失望至極,又或許是要給他留一個深入骨髓的教育。打翻了飯菜之後,太監開始日夜不休地高聲辱罵樓國國君。看守寒柳院的太監連忙将此異狀上報,國君大怒。
然後,壽辰後的第三天,幾個身強體壯的侍衛打開了寒柳院經年緊閉的大門,從床上一把揪下衰老的太監,将他捆在長凳上,施以庭杖之刑。太監的脊背、大腿被打得鮮血一片,最後隻剩一口氣,侍衛終于停止了動作。
太監目眦欲裂,口齒流血,如惡鬼一樣喚吳覆上前。吳覆呆滞地上前,聽到太監說,“看着我的樣子,看着我咽氣,看着我死去。”
“記住,是樓國的國君殺了我。他殺了你的父王,覆滅了吳國上下。”
“這就叫仇恨。”
“你是吳國最後的血脈。”
“不要忘記仇恨!”
太監咽氣了,被侍衛如拖着麻袋一樣拖了出去,隻在寒柳院中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吳覆呆呆地看着血痕很久,也沒有清理,直到後來天降大雨,才将血痕沖刷掉。
此後,寒柳院便隻有他一人了。
仇恨。他記住了仇恨。那是鮮血凝成的樣子。
……
自漸漸長大後,吳覆已經習慣将所有事情都藏在心裡。與太監有關的這段往事,他從未回想起來。
隻有在今天,在他終于成功邁出了第一步的時候,那道血痕才在他腦海中忽然浮現。
仇恨。這是帶着血的兩個字。他将以這兩個字還給樓國上下。哪怕是與北戎合作,與虎謀皮。
一片陰雲罩住月亮,月光變得黯淡無光,他的心也變得陰翳起來。
他隻是怔怔地在腦海中勾勒着“仇恨”兩個字,一時失了神,忘記了今夕何夕。
就在這時,田野上卻傳來輕快的馬蹄聲,立刻驚破了他幾乎入魔的思緒。吳覆面色驟冷,帶着尚未來得及被壓下去的殺意與仇恨望過去,卻見到月光之下,明媚盛裝的少女騎着矯健的黑馬,忽然出現在眼前。
是西樓公主。
竟然是她。
吳覆那入了魔一般的報仇思緒,一下子清明起來,而這時陰雲被風吹散,露出了天上高懸的明月。
明亮月光灑下,照在那少女的臉上,讓那雙清瞳顯得澄澈明亮,瞬間驅散了他心中的所有陰翳。
漆黑長夜、無望人生中,他的月亮升起了。
樓月縱馬而來,正在觀賞月色,誰知卻看到了遼闊原野上一個人影,越看越覺得熟悉,她驅馬上前,竟發現那人是吳覆。
吳覆?他為何在這裡?他不是該在筵宴上嗎?
樓月心中疑惑。
早些時候,她與幾位公主退下了筵宴後,便回了帳篷。隻是她心緒很是煩悶,絲毫沒有入睡的意思,隻覺得帳篷中憋悶,便屏退衆人,獨身騎着翻墨出來散心。一路上她專門挑僻靜的地方走。
本以為衆人都在筵宴上歡飲,誰知剛過來時,偶然碰上了北戎的五王子,告辭之後,再往前走,竟又見吳覆站在月光之下。
樓月微微皺眉,感到疑惑——此地裡筵宴之地頗有距離,五王子和吳覆怎麼先後都出現在這麼僻靜的地方?難道是相約來此?可吳覆和北戎的五王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