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秦公子。”德福道,“昨兒,布诏官回禀,秦公子說,早間要來與您請安,再親自謝恩的。”
燕珩慢騰騰地勾起唇角,“寡人最不喜阿谀奉承之人。”
德福察覺到話裡的深意,又被剛才的一線紅梅驚住,不敢輕舉妄動,便試探道,“王上是否要……召見秦公子?若是您不想見,小的就遣人去打發了他。”
燕珩沒說話,饒有興緻地瞧着。
那脊背跪的筆直,卻也不肯進殿。
随行的仆子們替他撐傘,任風雪吹亂衣領,濕漉漉地濺了一層寒霜。秦诏稽首的動作标準,跪伏的姿态從容,熱霧氤氲,茶盞便自他手中奉上去……
然而金殿門前躬身的仆子們面面相觑,王上不在,誰也不敢接。
燕珩握緊了手爐,眸光深邃,将倒映的、碎金似的蕊影壓住,冷笑。
“王上,可否要……”
“不必。”燕珩撥了撥手,淡淡道,“不過是給寡人演戲看罷了。”
“是。”
德福不敢再多嘴,隻随着他的視線往下望去。
少年身骨單薄,裹了裘袍也顯得瘦削。候在雪地裡神色莊重,恭敬,奉茶的手被茶水燙熱,起了一層淺而密的癢痛,而後漸漸消融,随着風雪一起涼了下去。
當真是一盞茶的功夫兒。
茶涼了。
秦诏便收回手來。
燕珩鳳眸微眯,一抹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還當有幾分骨氣呢,也不過如此。”
先王在時,奉茶一盞,已是十足的孝心。
然而在燕珩眼中,這也不過是侍弄權柄的小把戲而已。
再者說,秦王曆,當年也如這般戰戰兢兢。現在不過是子承父業,哄個孩子來他眼皮子底下,故技重施罷了。
正欲遣人攆了去,誰知秦诏側轉身子,又喚仆從遞了新茶趕來。
再一盞茶水,高高奉在額前。
燕珩微怔,仍不做聲地盯着人看。
直到茶涼,滾了第三盞茶奉上來。
燕珩終于“啧”了一聲兒,壓住齒尖輕磨,似乎被人那點拙劣的小心思惹得不耐煩,偏偏又生起一點好奇來,遂道,“德福。”
德福:“小的在。”
“去瞧瞧,這小兒到底要作甚。”燕珩似不悅,“擾人清淨。”
“是。”德福一路小跑下去,急急地越過風雪,穿過中庭的隐蔽門扇,他稍頓片刻,整理撫弄衣衫,才故作施施然,自外殿闊步迎出來。
特意瞧了一眼秦诏的臉色。
德福客氣笑道,“清早天寒路滑,小公子可有事要禀?”
“無甚麼事,秦诏來謝恩,并與父王請安奉茶,隻消勞煩您,将茶奉與父王。”秦诏道,“又逢天寒,昨夜添了兩寸大雪,晨昏吃一盞滾熱的茶水,凝神靜氣,最是怡人。”
德福神色一轉,示意仆子接過茶來,又笑呵呵道,“小公子費心。小的自将通禀王上,親自将茶水奉上去。”
“勞煩公公,不過,無須通禀父王。”
德福忍住詫異,笑問道,“瞧您膝上的雪痕,小公子晨間跪候不少時辰了吧?這份孝心,也當禀與王上才是。”說着,他又示禮請他入殿,“小公子若是肯,候在外殿便是。”
秦诏起身與人行禮,道,“奉茶請安,乃是本分規矩,無須讓父王知道。”
說罷,轉身便要走。
身後人笑着追問,帶有幾分促狹意味,“那公子這樣的孝心,豈不是不為王上所知?王上若真瞧不見,公子又何苦這樣殷勤。”
秦诏頓住,回身一笑,“公公說笑了。此乃是燕國的規矩,為人臣、為人子,都須克己守禮、行分内之事,并不隻圖父王知曉。”
德福笑着垂眸,狀似卑恭,“王上恐怕不曾認下過公子。談何人臣、人子呢。”
含着笑意的客氣話,點在人痛處。
“再有,小公子若想富貴榮華,如今,便也足夠了。”
言下之意,不過是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肖想其他。
“四海稱臣,秦國也不例外。我乃秦人,自然是人臣。燕宮雖大,大不過父王。先王定下的規矩,父王從未曾廢除。因此,依照禮數,稱呼也實在算不得錯。”秦诏淡定拂了拂袖口的碎雪,“知與不知,認與不認,不在父王,而在于我。”
語氣謙和,姿态從容,然而,字句有不容置喙的鎮定。
因被雪色照耀住,秦诏便微眯起雙眼,瞳色閃爍着沉了下去。
德福不作聲地打量他。
雖被風雪凍得兩頰發紅,唇角卻含着抹淡淡的笑,這模樣,本是漂亮讨喜的。
但瞧見人眉壓下去,不知何處養起來的氣度風華,便如逼視一般,警覺而有氣勢;偏又生的五官鋒利,龍目微揚,如那泛着冷的劍刃,便也不得不少兩分親近心了。
見人不說話,秦诏便微笑行禮,道,“日後請安,便勞煩公公了。隻消一盞茶,您代我侍奉便是,秦诏不會叨擾父王清淨,更不圖謀取富貴。”
德福見禮,目送他轉身離開,臉上的笑意愈發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