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仆子端着茶,擡眼問“可要侍奉這盞茶水”時,他才“唔”了一聲兒,趕着回去給人禀話了。
燕珩似不耐地睨人笑,“兩句話打發了便是,何故耽擱這麼久?”
德福一五一十道來,邊說邊去瞧人臉色。
自鳳鳴台俯視,剛才的景象盡收眼底,底下人說話談笑,分明清晰可聞。剛才,一緊句跟着一句的“父王”,未必沒傳到帝王耳朵裡。
德福心知肚明。
但,他們的主子既全當作不知,他就隻得察言觀色,老實兒禀上來。
待人說完,燕珩哼笑,“幾句奉承話,也值當你糾纏。小兒心性,不過是圖三天的新鮮罷了,又能堅持多久?”
德福讪笑,“小公子一口一個脆生的父王,小的沒聽過,便耽擱了。”
“……”
燕珩:寡人也沒聽過,但寡人不愛聽。
“不過小的瞧着,秦公子不像那等阿谀奉承之輩,是個心思純淨的。”德福道,“小的說要回禀您,秦公子隻說,不必請您知道,更不想擾您清淨,隻說盡了心,伺候父王一盞茶便好。”
燕珩睨他,德福又讨好道,“聽天司倌說,膝下養子,最旺人氣了。”
“……”
燕珩向來不信鬼神之語,聽見了這茬,卻也隻是輕哼了一聲。
霜似的眉眼,雕琢出一點柔軟,“你既說他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輩,倒還起了旁的心思?”
德福道,“若不然,小的去跟人說,往後再不許叫。隻不過……怕傷了那孩子的心。王上素來仁慈……”
燕珩垂眸,視線掠過那淋漓的血色順着台階往下淌,滴答,滴答……遂不由得笑出聲來,“哦?寡人仁慈?”
“……”
德福:偶爾仁慈。
“待明日,小的便向秦公子說清楚,往後不可這般稱呼,并不得再來向您請安……”
燕珩忽想起頭一日見到那小孩兒時的景象。
一雙濃而幽深的目裡,有幾分癡迷和眷戀,柔柔的流蕩;還一句“憑诏不受寵”同樣勾住心緒;因而到了嘴邊兒的“嗯”也頓住了。
燕珩可不知道什麼叫“不受寵”。
那顆思慮江山天下的心,偶爾也會納罕,怎麼世間有這等人,自個兒生的孩子,倒狠得下心糟踐,生分的不比旁人。
“罷了,随他去吧。興許沒幾日,便忘了——小孩子,沒個長性兒。”
燕珩瞧見德福亂滾的臉色,忽斂了話音,“寡人不曾心軟,寡人最讨厭孩子。”
“是、是。”
德福忍笑,低下頭去了。
燕珩抿唇,“……”
那話聽起來像開脫,“寡人隻是不願跟個沒人疼的孩子置氣罷了。”
才說罷,燕珩又想起來什麼來似的,“另外,叫公孫淵去查查,趙信如何瞞天過海,藏了家書在身上的。這偌大的燕宮,豈容他橫行?……再有,連同秦诏一起,将身邊帶來的仆從都換下來。”
德福道,“回王上的話,秦公子沒有自秦國帶來的仆從。”
燕珩:“……”
德福:“小的也是聽公孫大人說的。”
“什麼叫沒有?”
“回王上的話,秦公子孤身來燕,并不曾帶仆從。”
燕珩撥緊了手爐,沉默了一陣兒,才道,“既沒有,那就再撥兩個。”
再撥兩個……?
德福後知後覺的反應,才明白,他們那“冷心肝”的王是要給人發賞。
不等他開口奉承,燕珩又道,“記住,不是寡人賞的。”
德福笑着,應下稱是,又借仆從人口清點的由頭,給各國質子重新安置了一遍。鬧的動靜雖然不大,但也惹了一些流言。
因這事兒糾連的幾條性命,像是帝王輕描淡寫的警告。也不知是冷還是吓,沒多久,趙信就又害了場病。
那始作俑者,高高在上、冷血無情的燕王二字,更朦胧成了陰影般的可怖存在。其耳目如影随行,其手段幾多狠戾……
龐大的陰影,順着宮牆内最隐蔽的縫隙,裹着寒風雪,再一次地掐住所有人的喉嚨,叫人再不敢擠出一句話。
對此流言霏霏,燕珩從不在意。
沒話麼,更好,他喜清淨。
然而,當那如雪般紛亂的折子一道道飛越宮牆、接連幾封來自衛君惶恐的書信,都遞到面前,祈求他發兵威趙、以救衛國人民于水火之中時,他忽而就不清淨了。
燕珩似不耐煩,擱下信,喚德福道,“遣人去傳召,命符慎明日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