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司馬,符定。
聽聞王上夜傳诏旨,符定驚得一宿沒睡安生,翻來覆去尋思哪裡惹了禍,滾得軟床褥子都起了三層疤瘌。
因而,翌日一大早,天還不亮,他就候在外殿了。
燕王嗓音微啞,藏着未睡醒似的倦,淡淡喚人給他賜座。
符定喜不自禁,又因緊張而細汗直流,不惑之年得了這樣的榮光,于這位為大燕立下汗馬功勞的賢臣,也算是十足的恩寵了。
燕珩登基三年,從無有什麼親臣。至于東宮之時,便行慣了生殺予奪之權,定論朝堂有帝王之威。
這些,燕正都随他去。畢竟自小,他便踩着大燕帝王寶座玩鬧,這尺寸之地,燕珩想做什麼,還沒有人攔得住。
符定敬畏先王,最清楚那雷霆手段。再侍奉新王,更知道繼承了同樣骨血的燕珩,是怎樣的狠心腸。
想必腹中雄才大略,尤甚其父。
就這麼細細思量了一晌,符定便猜想出來個了大概。恐怕趙衛相争,燕王必要“趁亂打劫”,狠奪一塊帶血的肥肉在口中了。
香風一過,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
果不起然,頭一句便是:
“趙衛相争,依司馬大人看,寡人該當如何啊?”
符定垂眸,隻能瞧得見華袍一角掠過,那聲音悠悠然,因才睡醒沒多久,便少了兩分銳氣。
他們燕王有個人盡皆知的癖好,那就是不喜早起,慣愛懶床。
符定察言觀色,先答道,“昨夜王上傳召,臣不敢耽擱,故而一早求見,擾了王上清夢,還請您恕罪。”
燕珩慵懶往榻椅一靠,“無妨,說說吧。”
“是,王上。三月前,臣得了前線要報,察覺趙王調兵,已與其交涉,趙王回禀,隻是演兵,并無他意。臣怕打草驚蛇,故而按兵不動,又增派人手探查,于月前得到消息,雙方在金城短兵相接,有幾分摩擦。”符定道,“因怕節外生枝,便上禀王上,因未曾得您示下,故而不敢輕舉妄動。”
“嗯。”
符定瞧了瞧人的臉色,繼續道:“趙國侵蝕周邊弱國,此舉猖狂,乃不将我大燕放在眼裡。若是由着趙國欺弱,恐怕為四海不齒,流言恐怕要說……我大燕無人,由着趙衛鬧這等亂子。萬一趙國吞城,别處再插手,于我們不利。”
“嗬,這個趙洄。”燕珩冷笑,“縱是吞了,也得給寡人吐出來。”
“我們若是置之不理,趙國壯大,豈非……”
燕珩淡淡睨他,“雙方交戰,我大燕坐收漁翁之利。豈不好?”
“好是好。”符定道,“但……今日是趙衛,明日便是吳妘。四海稱臣,年愈增貢,若……若是坐視不理,恐怕難平悠悠之口。”
燕珩勾唇輕笑,“糊塗,寡人何曾說過,要坐視不理了?”
符定微怔,猛地悟出話外之音,“王上的意思,可是要,由着雙方互争讨伐,再趁着分不出勝敗、各有損傷之際,咱們出師有名,取……”
一陣輕笑。
短暫的沉默過後,燕珩微微歎息,而後,定定将視線鎖在他臉上,輕吐出兩句話來。
“符定,他們打了幾座城,寡人就要幾座城。”
意思就是,不僅要出師有名,還要将所有交戰的城池,化歸大燕所有。
符定心中驚駭,猛地擡頭,卻隻瞧見那張臉上淡然的微笑,似勝券在握,“寡人不圖那兩寸土地,寡人不過是……心疼百姓,不忍其受交戰之苦,流離失所罷了。”
——好漂亮、好貪婪的由頭!
心疼百姓,是獨屬于帝王的野心。既是心疼,便以“治理撫慰”、“護照生民”之名,“替”他們打理江山,有何不可呢?
此舉無異于以大燕之名,同時朝其餘八國五州發出挑釁罷了。縱殺你身、滅你國、奪你江山,你又能奈寡人何?
這樣狂縱自負的險棋,縱燕正尚在,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呼之欲出的震撼,狂亂地掀起一陣巨浪,将人後背和兩鬓都打濕了。符定驚覺帝王之心,似填不滿的淵,這萬裡山河于掌心,不過趣玩罷了。
良久,符定才道:“是,王上,臣明白了。”
燕珩将視線放遠,瞧着廊檐下零星墜落的殘雪,天色見晴;便想着賜早宴在宮中,與他再聊一晌,也是應當的。
還不等開口,窸窣說話聲便浮起來。
緊跟着,一句“與父王請安奉茶”自殿外傳來。聲音不大,但仍清晰可聞的鑽進了耳朵裡。那話罕見,一時将兩個亟待開口的人都推入了沉默。
燕珩:還是不留他用膳了。
符定:剛才便該告退的。
片刻後,仆子奉着一盞茶與燕珩,“王上,秦公子與您奉茶。”
“嗯。”
燕珩臉上表情微變,仍壓下去,作波瀾不驚似地接了。碗蓋撥開一道縫隙,指尖便流瀉出熱霧,一股熟悉的茶香,是他慣愛喝的龍鳳銜珠。
嗬,竟知他的喜好。
再片刻,又有一個仆子端着一盞碗蓮入殿,小心将那漂亮的瓷白擱置在紫檀木珍寶架子。
燕珩與符定都落了目光在上頭。
瓷具長寬三五寸,裹着一抹綠葉,映襯着兩朵通體雪白、唯有瓣尖赤紅練染似的蓮,嬰兒巴掌大小,漂亮脫俗,不似凡物。
符定多了句嘴,“燕地苦寒,臣孤陋寡聞,竟不知還有冬日開的蓮?這才奇罕。”
燕珩微蹙眉尖,“寡人也不曾見過。”
仆子見燕珩瞧見,忙跪下答話,“回王上,小的也不知。隻秦公子送來的,說天寒雪濃,怕殿裡冷清,故而,得了奇罕物,便侍奉給父王觀賞。”
燕珩:“……”
仆子既不知哪裡來的品種,又聽不見燕珩的示下,因而心驚膽戰。
又因想起來,燕珩素來不喜歡花草脂粉氣,眼皮子清高,于是忙再度說道,“王上不喜,小的這便端走。”
那仆子站起身來,兩手剛捧住那瓷盆,燕珩便瞥了一眼,淡淡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