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粹宮裡宮人挨挨擠擠地跪了大半宿,便聽到了容貴妃被褫奪封号,貶為貴人的消息。
皇帝死在了鐘粹宮裡,吳氏自然是逃不脫責罰,聽聞這消息的宮人們心裡頭反而松快起來,果然,不多時,他們便得令能回去休息了。
蘊因望着黑壓壓的天際,隻覺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征兆。
她憶起懷述無意中提起過的太後的脾性,無論如何都覺得此事透着詭異:太後娘娘與皇帝陛下是親母子,向來很關心陛下的起居,如今臨老居然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卻能忍住怒火不發作鐘粹宮裡上上下下伺候的人,隻處置了個兒子的寵妃,縱然她是位聽過政的奇女子,這般胸懷也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更何況……
她掃視了一圈各個面帶劫後餘生般的笑容的宮人,微微吸了口氣。
在上位者眼中,她們這些服侍人的奴才命如草芥,陛下如此,容貴妃如此,太後也不會例外。
她的怒氣,當真會在褫奪個封号後就結束嗎?這等處罰,哪怕是對于容貴妃,隻怕也太輕了些。
她心存疑慮,隻是沒有想到,很快她的疑慮就變成了現實。
黑夜裡,她望着匆匆趕來,眼下一片青黑的懷述,如遭雷擊般地愣在了原地,許久不能回過神來。
他說:“姐姐,你速去收拾些值錢的物件帶在身上,明日一早就出宮去,這鐘粹宮的所有人,都要殉葬了。”
殉葬。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前朝的陋習,前朝君主好殉葬之道,越是得寵,越是美貌,被殉葬的幾率就越大。
前朝最誇張的一代風流天子,駕崩時留下旨意要阖宮所有承過寵的無子妃嫔都一同殉葬,陪他下地宮繼續做恩愛夫妻,那一次,據傳皇陵裡足足埋葬了四十幾位花樣年華的妃嫔。
放在本朝,這還是頭一回。可頭一回,竟就要埋葬整個鐘粹宮上下……這可是足足三十幾條人命,比之前朝暴君也差不了多少了。
懷述擰緊了眉頭,一邊思索一邊道:“我手中有一塊采買的腰牌,應能順利護你出宮去,你一大早就得出發,太後的懿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來……”
“為什麼?”
話頭被人打斷,懷述愣了愣,望向面容逐漸沉靜下來的女子。
“好端端的,為什麼非要讓我們這些低賤之人陪葬?”女子的聲音柔柔的,壓在其中四個字的調子卻有些異樣,如同夜裡的鬼魅,勾得人心間沒來由地一顫。
“陛下……死得不體面。”他壓低了聲音,“太後命令所有太醫不得聲張,對外一律說是陛下得了急病去了。可鐘粹宮上上下下這麼多雙眼睛卻瞞不住……”
蘊因懂了。
滅口。
可知曉真相的大人物們不用死,她們這些小喽啰倒得乖乖認命。
“這是其一。其二,太後心中也并非沒有怨怼,昨日她忍而不發,看似是對吳貴人重重擡起輕輕放下,實則是想坐實她對陛下深情一片,甘願為陛下帶着阖宮赴死……”
啧啧。
精妙絕倫的風流故事,便是拿去茶樓說書也得赢來好評一片。可偏偏造就這美好故事的養料是他們這些蝼蟻的性命。
“其三,新君即将即位,太後娘娘想将這當做人情送給新君,以解昔年那位對吳貴人母子的仇怨。”
懷述跟着太後已有些時日,有些話,縱然太後不明着說,他也能猜度一二。這第三條便是太後從未對人言的想法,但他卻覺得,這或許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位心有城府的老婦人,因兒子早逝的傷心隻有一時,傷心過後,便是在殚盡竭慮地保全自己與娘家接下來的滔天富貴。
“這麼說來,我們是非死不可了?”
懷述斂起眉頭,緩緩吐出一口氣,道:“姐姐,我定然竭盡全力保全你性命。”
蘊因頓了片刻,靜靜問:“那,燕敏呢?”
他沉默了下來。
論起交情,他與蘊因房裡另一位小宮女的情分不過是尋常。
他為難道:“姐姐,我現下隻有一塊得用的腰牌……”那腰牌是平日裡會随他出宮采買的宮女的,太後宮裡一向各司其職,他能設法得來那腰牌已經是不易,再沒有能保全第二個人的萬全之策。
“那我不能走。”蘊因苦笑着搖了搖頭,歎息道:“哪裡有什麼萬全之策?縱使能拿着東西混出宮去保全我自個兒的性命,日後追究起來,卻得累得你吃瓜落……要我丢下燕敏一個人逃跑,我也做不來。”
況且出宮當真就安全了?她并不這樣認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新君當真小肚雞腸,下诏命各州府緝捕她這個逃奴,也并非沒有可能。
懷述見她說也放心不下自己,緊皺的眉頭也微妙地松動了。
太後心裡存着一股火,他設法幫她亦是在刀尖上行走,一不留神别說是吃瓜落,便是萬劫不複也是有可能的。隻是……現下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懷述歎了口氣:“若是明日不走,隻怕便沒有機會再出宮了。過了明日,我就要替太後娘娘在阖宮擇選讓新君通曉人事的宮女,此事一旦上手,隻怕便再抽不出身來……”
這也是他敢于铤而走險的一個籌碼。這差事若辦得好,承了寵的宮女自然會記着他的好處,萬一蘊因的事東窗事發,新君那裡他也能有替他美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