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對于他來說,不是什麼好的回憶,因而他簡短地道:“風景很獨特,讓人此生難忘。”他在那裡見過太多血,殺過許多人,也經曆了許多生死難關,有一次,險些就要跨不過去。到了那種時刻,才知道心底最大的執念為哪般,倒是讓人始料未及。
此生難忘啊。
蘊因品味着這四個字,隻覺得嘴裡的飯菜都沒了滋味兒。徐姑娘跟着他去了西北,他們經曆的一切,便就讓他那樣難忘嗎?她很想說,南邊的風景很好,她也是個不差的美人兒,他是不是也該對她難忘?
但這話在嘴邊繞了兩三圈,怎麼也沒能出口。那位徐姑娘,是他在意亂情迷的時候還能丢下她去見的人,她這種話說出口,不過是自讨沒趣罷了。
周瀛捕捉到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黯然,挑了挑眉頭:“你對朕從前的經曆很好奇?”
“奴婢生于微末,自然敬慕聖遇,想聽到陛下的豐功偉績。”
她敷衍了一句,周瀛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他吃了幾口飯菜,徐徐道:“你說是微末,卻也算不得底層。至少,頂着蕭家少夫人的名頭的你,此時此刻,不該是一名宮女。”
聞言,她抿了抿唇,忽而想起那日她冒雨回去尋他,卻撞見他為旁人簪花的場景。
那是她此生最卑微黯淡的一幕。
她實然從來沒做過蕭家少夫人,但這一點,她不願意讓面前的人知曉。因為這樣,她的狼狽便會無所遁形。
于是她語氣沉靜地叙述:“那年塢城起了兵禍,夫君與奴婢恰巧奉公爹之命在塢城收賬,哪知自此便被亂軍沖散了。奴婢為求自保,隻能抓住采選宮女的機會,在朝廷的庇佑下躲過了一劫。”
說着,她語氣有些遺憾:“也不知夫君是否還存活于世,奴婢鬥膽,敢問陛下這些年可曾聽聞他的消息?”
“你倒是癡情。”年輕的天子聽着嗤笑一聲,心裡被氣得不輕,但想到她方才話中提及自身經曆的不易之處,到底隐忍下來沒有發作,卻也沒搭理她要尋人的話頭。
隻是整個宴息堂的氛圍就這樣僵持下來,一時間隻能聽到筷子碰撞碟子與碗的聲音。
蘊因低着頭吃飯,待吃飽了之後,面前的人也忽地站起身來:“下去吧。”
她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時卻微微有些不穩當,不自覺地将手放在腰後頭揉了揉。
站了好幾個時辰,到底是有些腰酸的。
“你伺候筆墨的功夫還不到家,下次便不必自告奮勇了。”
蘊因瞪大了眼睛,原本低落的心情轉為氣憤。
她功夫哪裡不到家了?這明明是按照他從前教過她的來做的,幾乎是分毫不差,研出來的墨也是光澤透亮,十分均勻。他不過是厭惡自己,卻非要給她安個沒本事的名頭,真是氣煞她了!況且,這哪裡是她自告奮勇?明明是他身邊的内侍自個兒躲懶,故意來支使她呀!
蘊因隻覺得眼前的男子可惡得緊,一時間想要拿銀錢打點出宮的心脹了起來,心裡生氣,面上卻一派軟語盈盈,矮下身子福了福。
“陛下,奴婢十分感念陛下的救命之恩,這紫宸殿的一切當真是極好的,隻是奴婢身無長物,俸祿又微薄,隻怕接下來度日艱難。您瞧,奴婢今日研墨得手都要發抖了,縱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周瀛無言地看着她。
他自打記事以來,還沒有哪個奴才敢這樣明晃晃地朝他要賞賜……當真是荒謬!
他心裡腹诽,瞥見那女子睫毛輕顫,白皙的頰腮上有一抹羞赧的紅,一雙水眸可憐兮兮地望着他,倒叫他想起一些舊事來。
當日與她初遇時,似乎也是極為相似的場景。
她機緣巧合地遇到他,一見就認定了他是家财萬貫的富家公子。旁人隻要三十文的飯菜,她笑眯眯地哄着他,非要收六十文。他那時臉皮薄,多數時候嫌麻煩,又覺得她做的飯菜的确可口,便沒有同她多計較。
服侍的明勝卻看不過去,背地裡訓斥了她一通,隔日小丫頭在雨裡摔得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哭得梨花帶雨地來尋他,說了一通可憐的身世,又道她不該蒙騙他,即日起就不再賣他飯菜了。他被哭得頭痛,着人去打聽了,得知她家中父親的确偏信偏聽繼室,待原配的一雙兒女極為漠然,不覺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意,後來狠狠教訓過明勝一通,還每頓飯花了大價錢打賞她,便想着讓她從今往後安生過日子,不必走街串巷地做營生。
可後來才知曉,他花了銀子,這姑娘擦幹了眼淚,轉頭繼續笑眯眯地同旁人做生意,半點沒有為抛頭露面而煩惱……她身世可憐是真,着實愛财也是真!
後來,戰火紛飛裡,她還敢大着膽子進城販吃食,斤斤計較得讓人啼笑皆非。
蘊因眼巴巴地望着他,便見一言九鼎的天子沉思了片刻,轉頭和顔悅色地對她道:“放心罷,若是一時不趁手,盡管去找明勝提前支一筆銀子,他從來好說話的。”
她傻眼了。
明勝?好說話?
這兩個詞有生之年居然會被放在同一個句子裡出現,她也真是大開眼界了。
她可沒忘記她憑借着自己出色的表演“敲詐”了阿硯沒多久,被敲打了一番的明勝就又出現了,一臉苦澀地求她别再扮可憐騙他家公子的錢了,說甚麼周家家道中落,周硯手裡的銀錢如今都是坐吃山空,舉業将來還得花大筆銀錢雲雲……
倒把她都說得良心不安起來,覺得自己太低劣,連落魄書生的錢都騙。心裡存了一份愧疚,不自覺地就想多補償于那人,時日一長,愧疚便生根長出了旁的苦果……
蘊因及時掐斷了心中的念頭,對小氣的天子懶得再說什麼,敷衍地福了福就以出去尋人來收拾的借口離開了。
她的差事本非需要時刻候在禦前的,是以用過午膳,她便回到了安排的住處。
燕敏回來已經有一會兒了,見狀立刻迎上來,神神秘秘地問:“姐姐,聽人說,今日你去禦前服侍了?”
她想起自個兒這一上午受的氣,扁了扁嘴,氣悶道:“不過是袁公公不想做的苦差事,支使了我去,陛下也不大待見我。”她不想讓燕敏對她的前途有什麼不切實際的期盼,畢竟一旦她打定了主意要離宮,燕敏這丫頭就隻能靠自己了。
燕敏聽了卻沒有失望,反倒笑嘻嘻地道:“姐姐不要妄自菲薄,和我一起當差的小太監說,陛下從來不喜歡宮女在一旁伺候筆墨的……你既然能在裡頭待個把時辰,就證明陛下并不厭惡你。”小丫頭剛出了鐘粹宮這個大火坑,看世間的一切都覺得美妙得不得了,尤其是面前這對瞧着容貌十分般配的年輕男女,更是怎麼看怎麼覺得登對。
本來昨夜蘊因回來同她說事情沒成的時候,她還在心裡暗暗埋怨皇帝陛下不識貨,連這樣的大美人兒都瞧不上。可今日見了聖容,卻原來是這般玉潔松貞的男子……再加上在禦花園中聖上随口一應,太皇太後就免除了鐘粹宮舉宮的殉葬,燕敏在一旁看着,怎麼都覺得是皇帝陛下對她姐姐情根深種,竟肯為了護住她護了全宮……
蘊因故意忽視了燕敏的星星眼,全然沒在意她的話,隻可有可無地應一聲。
這小丫頭從來沒心沒肺,她隐瞞了容貌在鐘粹宮度日,甚至瞞了同住一個屋舍的她,放在旁的人身上,無論如何都要與她生出幾分嫌隙來。偏她心思單純,聽聞她是為了活命就忙不疊地點頭認同,半點都不介懷,倒叫蘊因将獨自活命、把她抛開的念頭不自覺掐滅了,庇佑之心難以磨滅。
姐妹倆正閑話着,房門外頭,袁得力笑眯眯地叩了叩門。
“進來。”
小太監手裡捧着個黑漆描金的匣子,打開一瞧,是塊一看便知造價不菲的百獸端硯,下頭壓着一刀澄心紙。
袁得力谄媚地笑着,如同賣瓜的王婆一般殷勤介紹:“陳姑娘,這是陛下賞賜您的端硯,這可是名貴東西,據說是孤品……前些日子公主見了十分喜歡,想要讨要,陛下都沒舍得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