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歸塵很清楚自己又在做夢。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像是魂魄附身在了過去的自己身上,擁有自己正在做夢的意識和小範圍内行動的自由。但是整個夢境的發展,卻還是要走向冥冥中注定的那個終局——
當年因為被無花下藥而暈倒後,他在石觀音的駐地醒來。這是沙漠深處的一個小谷,四周幹涸的風貌如同他那冒煙的嗓子一般逼得人喘不過氣,獨獨中心這一塊,竟被金子一般珍貴的水源強行澆灌出了花海。
“我勸你最好少看兩眼,免得自己也在裡面紮了根。”
來人身着白衣,眉目和話語一樣清冷,像是大雪裡屹立不倒的青竹,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是還沒有毀容的曲無容。
葉歸塵對着她微微一笑,依舊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越過曲無容,落在了她身後的女弟子身上。
女弟子手裡端着一個銅盆,裡面盛着大塊大塊的肉,堆積得宛若小山。見葉歸塵的注意集中到了自己的手裡,她粲然笑道,“尋常人入谷,總是要先餓上幾天再說的。你這和尚卻偏偏提了待遇,居然還有這麼多肉吃。”
嬌蠻的語氣裡,透着幾分殘忍的天真。
葉歸塵身上似乎在其昏迷期間被下了新的藥。他的内力不斷潰散,四肢酸軟無力,幾乎是沒法反抗地被人重新關回了房間裡,連帶着一盆香噴噴的肉。
“吃不完的話,可是出不來的喲。”女弟子莞爾道。
曲無容沒有說話。她在這裡呆得太久,看得比底下的弟子都清。僅有的悲憫在一個接着一個放棄反抗、臣服在石觀音手段裡的青年才俊身上散了個幹淨。她不相信有人能逃,也不相信自己能逃。
是以她的眼裡,含着一種兔死狐悲的哀傷。像是看到了逐漸沉淪的自己。
房間的條件很簡陋,不少地方殘着拂不盡的沙。葉歸塵幹脆也就不拂了。他随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對着眼前這一盆肉出神。
石觀音或許是受到了無花的影響,覺得自己是個聖人,試圖一點一點引着自己破戒。故而用的手段雖然溫和,但在尋常認知裡卻極度有效——一個經了肉的人,要怎麼再掩下已被激起的洶湧欲望?
就像書裡寫的:“你告訴我肉有多好吃以後,我就當不了小和尚了。”【1】
葉歸塵其實并不在意吃肉這件事。多年苦修雖然磨得是他的心智,但有些觀念早在苦修之前就已經注定——他到底在此前還普普通通地活了些年歲。比起律法條令,他更相信“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信念。
然而書裡那句話,對他卻不無道理。
“當我決定救你的時候,我就已經當不了和尚了。”葉歸塵拿起一塊肉,放在嘴裡細細地嚼着。他的動作很鈍,像生鏽的機械,一下、一下、一下地重複着開合,連帶着眼神也漸漸機械起來。
“可是你轉身将我推開,告訴我這樣才算是修行。”
沒有痛苦,沒有悔恨。葉歸塵平靜地吃完了全部的肉,敲響了被鎖住的房門。
很快就有弟子來開了門。入谷不久的弟子對一切還抱有着好奇,不遠處甚至還有兩個人對着這邊竊竊私語,像是在打賭他有沒有吃完東西。葉歸塵隻不過循聲擡眸,往那掃了一眼,那兩人就像受驚了一般,立馬轉身跑開了。
“你居然……居然真的吃完了!”開門的弟子拿着銅盆出來,湊到他面前戲谑地笑着,“原來那些武林俊傑多少還要裝一段時日,你居然第一招就認輸跪下了。看來也是個假正經的和尚。”
盆裡殘着的味道撲面而來。葉歸塵聞着葷腥的肉味,腹底忍不住地抽搐了幾下,嘔吐感倏爾翻湧而起。
他猛地吐了個幹淨,一直到嘔出了血。
接下來的幾天依舊如此。
他的嘔吐似乎被認定成了一種無聲的反抗,于是他被徹底關進了房裡。來送飯的弟子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着不解的勸說。
“應對的法子千千萬,你偏偏選了最傷的一種。”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重重地放下了銅盆,“人哪來的這麼多血可以吐啊。就算你吃了那二兩肉,你的佛祖就會殺了你嗎?”
過于虛弱的身體讓葉歸塵有些低燒,他無力解釋嘔吐隻是太久沒碰葷腥之後腸胃應對的生理本能,于是隻能對着來幫忙看顧他的姑娘露了個笑,試圖表露出一二可敬的謝意。
那姑娘的眸光閃爍了一下,咬着牙跺了跺腳,“可是你不順從,她是真的會殺你的。”
“多嘴,自己下去領罰。”曲無容領着弟子進來,冷淡地宣布了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