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邊關的炊煙也随之而起。守營的兵士早早就聞見了香，一邊咽着口水一邊默數起換班的時間來——油水這東西是絕不敢想的，隻盼着今日能搶個先，多吃上兩碗飯，等明兒遼軍來襲的時候，有力氣拿穩了槍，不至于輕而易舉地丢了命。
“勞去跟廚房通報一下，今日新打了一批草谷，運氣好帶回來了不少牛羊。”遠處一人馳馬而來，行至營帳前急停，下馬吩咐他道。
這兵卒的眼睛倏地亮了，一聲“是”答得中氣十足，轉頭沖得似乎比馬兒還要快上幾分。來人不禁搖頭笑了笑，将馬交給随行的副官，自己則往主帳走去。
“喲，吳領軍，瞧着今個收獲頗豐？”
吳領軍循聲看去，隻見一人頂着臉絡腮胡子，身量算不上高，偏偏肚子不小。他抱拳行了個禮，道：“原來是王領軍，今個湊巧遇上了些牛羊。王領軍今日收獲如何？”
“哈哈，比不得吳老弟。不過打了幾個婦孺回來。這次的女人姿色頗佳，老弟今晚可要一起去嘗嘗滋味？”王領軍湊到他耳旁小聲道。
吳領軍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這王領軍是今年剛随指揮使一同調來的，在軍中風評一向不好，每次打草谷盡貪些貌美女子、金銀珠寶，也沒什麼大的功績。隻不過他家中在汴梁有些人脈，為人又極為油滑，不僅上上下下都打點齊全，而且做的也足夠隐蔽，難以教人拿到些切實的把柄。
意識到這人還附在自己耳側，吳領軍很快調整好表情，答話道：“隻怕小弟沒這個福氣。我先時那幅畫還沒畫完，今夜趁着清閑，得去把它畫完喽。”
“又是在畫美人圖？”王領軍啧啧道，“我看你就是跟那姓顧的小子學的，盡愛些附庸些風雅的玩意兒。不過一個娼妓之子……”
“娼妓之子？惜朝寫得了兵書，出得了奇策，赢得了大勝，可不比這軍中許多人強啊？”一道人聲從他身後傳來，如敲冰戛玉，其音清脆卻裹寒意，直凍進王領軍心裡。他轉身沖這人行了個禮，喚了聲葉将軍，随即噤聲杵在一旁，一動也不敢動。
“王領軍怎麼又不說話了？”一個帶着銀白色面具的人走到他旁邊站定。
“葉将軍說的對，是我鼠目寸光，因為自己沒時間考慮那些事，就覺得别人皆是附庸風雅之徒。還是葉将軍考慮得周全。”王領軍躬身低頭，笑得谄媚。
無怪王領軍前後變臉如翻書，實在是軍中無人能扛得住這尊瘋狗殺神。
葉無心的殺神之名是從他的入伍之初就打響的。遼國元帥率了大軍南下壓境，宋軍一路潰敗，最後卻是這葉無心憑空殺出，以暗殺掉敵軍元帥的方式石破天驚地止住了這場慘烈的兵戈。
直到京中給他封了将，也仍舊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在那之後，這位似乎就在敵後的戰場上越走越遠。萬軍之中取敵方上将頭顱，傳奇般的英雄戲談卻在他的名字下成為觸手可得的真實……他的名聲在邊境越來越熱，官職也越升越高，幾乎要異軍突起為軍營裡的又一方勢力，和傳統的楊家将角力。
可這樣一個被越傳越如同鬼魅一般的飄渺存在，在軍中卻有一個不可觸碰的逆鱗——
顧惜朝。
一個随他入的伍，卻最後跟着這一代楊家将楊懷玉當智囊的前探花。
直到葉無心的腳步聲徹底遠去，王領軍這才緩緩直起了身。他驚覺衣服全被冷汗浸濕，在寒風裡一晾，霎時凍人得緊，不由深呼了一口氣，沖着吳領軍顫聲輕言道，“吳老弟，你說他沒聽見我們先前打草谷的事情吧？”
“他若是聽到了，王老哥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葉無心的厲害王領軍不知道，他昔年卻是正兒八經地領教過的。當年有人打草谷時燒了一座莊子，淫奸了好些胡人婦女，葉無心看見後大發雷霆，也不知是使了什麼手段，直教那人痛得栽倒在地，兩股發抖地發誓求饒。後來還是被前任指揮使勸說，又親眼得見軍中斷糧的慘狀，這才默認了打草谷這一手段。隻是但凡讓他瞧見有濫殺、濫傷無辜之人，他仍會出手好生懲治。
“也是，要我說，這葉無心的手段當真神秘。每次出任務名義上都要我們輪着帶隊給他打掩護，可哪次我們不是在離着敵營老遠的地方就停下了？他一個人深入孤軍，不過半天便能殺掉一軍的主将，除了上次那個耶律将軍，還從未失手過。聽軍中的老人說，他多半是會使什麼妖法，臉上因為妖化過于醜陋，才帶着面具不敢摘呢。”王領軍似有不屑，神色也随之變得洋洋起來。
“誰亂傳的謠言？他明明……”吳領軍心下忿忿，正欲辯解，忽而想起了藏在自個營帳箱底裡的那幅殘畫，一時間竟被那回憶間朦胧的眉目震得說不出話來。
王領軍瞧他模樣，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吳老弟，他已經走遠了，聽不到我們說話啦。嗐，明天還得陪他去壓陣，真是麻煩。”
吳領軍回過了神，也沒揪着前面的話題不放，隻疑道：“你打了一天草谷，是何時接到的命令？”
王領軍怔了一下，道：“走之前指揮使下的令。說輪了一圈，怎麼着我也該去一趟。”他啐了一口，抱怨道，“真煩。”
吳領軍點了點頭，“你若不願，我明日可與你一換。”
王領軍這人貪功，但也惜命。第一次楊懷玉提出要人陪葉無心去壓陣的時候，他是死活都不願意。最後硬生生給自己弄了場病，就是為了推辭不去。吳領軍可沒他這樣的底氣，那次便替他去了。後來任務安全性得到了保證，王領軍拉不下臉，就總與這位好說話的軟柿子換任務。偏偏吳領軍心裡也懷着些隐秘的心思，也就每次都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