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将亮,曉霧未歇,一隊人馬已然從軍營出發,急速往邊境趕去。為首一人身姿挺拔,癯然如竹,縱使抱着個遼人小孩,騎馬姿态也依舊端正寫意。剩下的一群人不遠不近地墜在後面,有些還打着哈欠,又被奔行時灌進嘴裡的寒風凍得直打寒噤,硬生生激出幾分精神來。
王領軍裹了裹自己的衣領,有些不滿地瞧着前面的人,道:“葉将軍,如此重要的任務,你抱着個遼人小孩一起,該不會是打算放他回去通風報信,好在遼狗面前搏條出路罷?”
葉歸塵并不理會,他知道這樣的态度才是正常。畢竟在他們眼裡,自己其實算不上什麼将軍。
真正的将軍,合該是像楊懷玉那樣,指揮千軍萬馬,大局運籌帷幄。以命賭命的刺殺之道對于為将者而言并不正派,更是為決勝者所不喜的歪門邪道。
戰場是真男兒的地方,他們敬佩強者,也敬佩英雄。然而他這樣的人,不過是不入流的殺手、死士。若非被京中的權力鬥争推上這樣的位置,也合該一生為這些高門大戶所用,最後岌岌無名地死在某一次行動裡。
兒時學的兵法尚在腦海,習的武藝也尚在己身,可與白先生所言的雄心壯志......卻似乎已經隔得很遠很遠了。
也不知先生知道後,是否會責怪自己。
回憶淡入寒風,葉歸塵沒想到這種鄙夷會在此刻爆發。想來是新任的指揮使對他不夠了解,鎮得住邊營的楊懷玉又突然調離了的緣故。他如慣例一般在提前看好的位置勒了馬,一邊思索着回去該如何整治,一邊下令道:“你們就在此處埋伏等待吧。其他皆按原計劃行事,可有問題?”
王領軍話裡帶着火星:“葉将軍可好生小心,别一不留神失了手,我還等着你回來算帳呢。”
葉歸置若罔聞,徑自縱馬向前,很快就到了遼軍的駐紮處。他将馬藏進一邊的林子裡,又把用藥迷倒的耶律莫哥藏進屯放糧草的營帳内,而後便打暈一個落單的遼兵,換上衣服混進了遼營。
這次的時間實在太趕。離上次刺殺耶律将軍不過半月,他因為敬佩其治軍甚嚴從不濫害百姓而決定饒其一條性命,下手時為精準控制分寸不免多耽擱了些時間,誰知竟被他把求救訊息傳了出去。萬人來圍,千人來追,好容易殺出一條血路,身體卻已經透支到極限。他強忍着回了營,又把自己在營帳内一關就是十天,這才好了些許。卻也因此錯過了和顧楊二人的道别。
他本不應該立馬再出任務。奈何張指揮使旗下的密探探得遼國南院大王今日有親臨邊境視察軍情的行動。此人生性殘忍,多縱手下兵士燒殺搶掠,屠戮無辜,再加之其人又是遼國朝廷中主戰一派的主心骨,若能殺得了他,必能徹底阻擋遼人南下的勢頭。
于情于理,葉歸塵都沒法拒絕這次頗為冒險的任務。
潛伏半日,待用午膳時,葉歸塵總算利用酒廠學到的技巧尋得了時機,端着飯食進了主帳。案前端坐着一中年大漢,面色古銅,體型甚是魁梧。擡起手時,上臂的肌肉高高聳起,顯出頗為可觀的一團。
葉歸塵躬身進帳,恭敬道:“大王,用飯吧。”
那人指了指一側的小桌,“先放那吧。”
葉歸塵将飯菜一件件取出擺好,待近身行禮時猛一撲出,捂住他的口鼻,這人渾身驟然一緊,很快又松了口氣,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待葉歸塵一刀刺出,他更是胡亂掙紮,毫無一點章法。沒過片刻,就已然沒了氣。
葉歸塵心下生疑。先時精神全然集中在一室之内,隻為取這賊人性命。可眼下回神自孔隙中一窺,營帳外面竟堆了不少的人,更遠處似乎還有兵士在不斷湧來。他哪還不知道消息已然洩漏?自己隻怕中了遼軍的計。當即取過刀刃,又提上食盒,朝着營帳後面揮出一刀,将食盒丢了出去,跟着縱身一躍而出。
後面圍着的槍兵乍聞一陣裂帛之聲,還未看清人影,眼前竟已然揚起了厚重的粉塵和煙霧。衆人無法辨認,無奈隻得胡亂一刺,木闆随之碎裂,而其後的葉歸塵卻輕飄飄踏于衆槍之上,借力往半空一翻,直直躍過第一圈圍堵的人牆,往來處逃去了。
“别讓他跑了!快追!”
接二連三的喊聲使追兵朝着聲源聚來。無處不在的兵士漸漸耗盡了葉歸塵所攜帶的材料,而後煙霧變淡,身形漸濃,他不得不在正面戰場上奮力拼殺,以傷換傷撕開一道口子。
他忘了自己是從哪聽來了一句關于困獸的論述:隻要别人足夠懼你,哪怕你隻有一個人,他們看見的也是萬馬千軍。
這對現階段的他來說足夠好用,便也一直被他銘記于心。
“殺神”的名頭帶來的是殺戮的恐懼。人們可能不怕很多東西,卻甚少有不怕死的。所以隻要死神的鐮刀揮動得足夠頻繁,他就能為自己帶來一條新的生路。
身邊的人越倒越多,有些甚至帶着後面摔成了一排。若按上次的情況,這些兵士合該怕了、畏懼不前才是。可眼前這些人仍是直楞楞地往前沖,像是拼着死也要拿血肉堵住他的出路。
“葉将軍!”适時一道高聲從遠處傳來,帶着勸慰,也帶着嘲弄,“你還要往哪走?今日的局便是那群宋豬幫我們設下的,不過是給了他們幾百兩黃金加一些珍寶,他們就巴巴地把你的命交給我們處理。這樣的營帳......還有回去的必要嗎?”
葉歸塵咬緊了牙,不做回應。他的行進速度雖快,可遼軍到底人多勢衆,準備的又全是長兵。他的攻擊方及前面的人,後面的槍卻已然從縫隙刺入。不過片刻,他的身上便又多出了數道血痕。
“葉将軍,我知你重情重義,也敬佩你這樣的英雄。可那群宋豬真的有把你看成自己人嗎?楊家将本該與你守望相助,可楊懷玉和顧惜朝不還是扔下你跑了?他們要去西夏,就算等你幾天再出發又有什麼問題?路上稍微趕一點,就能把時間追回來。他們就是任由你被賣給我們,自覺無顔見你,于是隻能偷偷逃走,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葉歸塵理智上知道那人是在激他。朝廷下令出征西夏,調了楊懷玉即日出發,他們便不能抗旨不遵。可最後一句話愣是像點了炮仗一樣往他心裡炸,把表面的平靜攪得一幹二淨,任由外間莫名的恐懼湧入他的心底,随即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惱怒。
不過分神而攻擊停滞的這一瞬,他便被橫斜殺來的一槍|刺中了左腿小腿,一步踉跄,大腿又受一槍,滾燙的鮮血霎時噴湧而出,染濕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