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貴向他介紹自己,說他曾在先帝時期中了進士,因外貌俊朗而被先帝指作“探花”,幼時曾師從前朝名相張開。
彼時的司空谪滿心戒備,隻怕這位尚書大人拿了他去找母妃的麻煩,常年過着寄人籬下般日子的皇子神态間早已沒有任何皇家威嚴可言,面對薛崇貴對他的禮遇有加,他甚至感到了絲絲惶恐。
“回先生的話,今日學生确實遇到了一個人,卻不是在來的途中,”司空谪率先登上二樓,回身去給薛崇貴搭把手,“先生當心台階——今日學生在芳菲殿的偏殿讀書時,有個宮人前來,學生不知其是哪個院子的公公,他并不與學生搭話,隻是站在偏殿外,直到學生讀完那本書,他才向學生躬身行禮後離開。學生來時路上回想,似乎他就是單純陪學生讀書來的?”
薛崇貴道:“常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尋常人是如此,皇宮那種地方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既叫老臣一聲‘先生’,那麼先生今日就來考考你,你且大膽說說,那位公公的主子是誰?”
司空谪陷入沉思。
二樓的這間屋子是專門為司空谪所準備,無窗,即便青天白日關上門,裡面亦是黢黑到伸手不見五指。
薛崇貴如往常那般坐在桌案前,與司空谪相對而坐。
好半晌,司空谪才緩緩說道:“後宮對于父皇而言,不過是處理朝政後的一處休歇地,他從不理會妃嫔之間的明争暗鬥,甚至是享受那種感覺,他是北梁之主,亦是衆多女人的天。妃嫔甚至是每位皇子于他而言,都是可以自生自滅的存在,優勝劣汰,他不在意子嗣多少,隻在意最後勝出的是誰——先生,學生說的對嗎?”
薛崇貴笑眯眯地翻開一冊書本,又問:“那麼你再來說說,這大半年來,你白日于芳菲殿讀書,夜晚再由老臣為你答疑解惑,可以說直到現在,後宮之中,姜狄二人就并未察覺出任何異樣,卻為何是向來不問後宮事物的陛下,率先注意到了你?”
司空谪忽然有些恐慌,忍不住喃喃,“可學生并未……”卻又猛地反應過來,他雙眼蓦然睜大,看向薛崇貴時滿是不解,“幾日前先生突然給出考題讓學生寫的那篇策論……難道是先生你?”
薛崇貴笑着點頭,“不錯,反應比我預想的要快得多。”
“半年前先生尋到學生時,曾讓學生尤為注意時刻隐藏一切,萬不可被任何人察覺,而今不過半年,先生為何要讓父皇知曉?”
司空谪眼神真摯,是真的把他當成了啟蒙先生來對待,作為一個學生,這樣無可厚非,可若作為儲君,卻是斷不應該。君臨天下的孤家寡人,怎可對旁人生出依賴之心?
而他作為解惑授業的先生,亦會心生不忍,于是薛崇貴隻好不去看那雙眼眸,收起眼底笑容,語氣平淡道:“往後各宮都會知曉,更會視你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将你當成最強勁敵——你在芳菲殿平安順利了十四年,是想就這樣安安穩穩老死,還是轟轟烈烈,闖出一片天?”
司空谪心緒難平,開口時聲音都在發顫,“先生,學生若真想老死宮中,就不會再半年前鑽狗洞時被您抓個正着了!”
“很好!”薛崇貴誇贊道,“殿下能有這份心氣,大業便已成一半!”
司空谪覺得薛尚書話語中誇大成分居多,可此刻氣氛如此澎湃,他根本不敢将這種想法宣之于口。
薛崇貴卻不去理會他作何感想,端起書本,敲敲桌面,“開始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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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曉時,袁彥自睡夢中醒來。
微微動了動身體,訝然發現自己的手臂竟無法移開分毫,視線随之瞥過去,但見一人竟抱着她的胳膊睡得正酣,且似乎并沒有要立刻醒來的迹象。
袁彥怕吵醒他,隻好耐着性子重新閉上眼睛。
他這是在這整整陪了她一夜?
袁彥忍不住再次睜開眼睛,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的側臉——并不會因常年身子骨弱而就刻意避開陽光,雖然病時氣色的确看上去不好,但精神尚在。尋常人瞧不出,但尋常人卻不可與她相提并論,以她幾次觀望來看,其實謝兆的身體并非表現出的那樣脆弱,這也是她基本沒理會過的原因。
唯有一次,是上元夜過後,她見謝兆确實咳嗽的厲害,便趁着他到薛府與薛崇貴請教時,借薛崇貴之手,配了壺藥茶給他喝下。
畢竟若要達成讓謝兆順着蛛絲馬迹主動來找她的目的,便不能總因生病而耽擱。
光亮絲絲縷縷透進來,謝兆側臉的輪廓逐漸清晰,好半晌,袁彥才眨一眨酸脹的眼睛,有些難為情,幸虧此間隻她一人清醒,竟不知不覺,盯着他看了這麼久。
大約又過去兩刻鐘,謝兆深吸口氣,依依不舍地從好夢中醒來。
忽然意識到什麼,擡頭看過去,恰與袁彥的視線撞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