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孫醫吏下了馬車進了庵廬,看那庵廬内受傷的卒子輕重不同約莫有三十幾人,鋪席躺在地上的,半卧躺木闆床上的,腿手受傷半斜坐在門邊的,血迹半幹半濕地在從進門的路上到庵廬之内半隐半現,我得提着裙邊才能走到裡堂。
這場景我在浒城倒是常見,也并未有什麼吓人之處。有一小童跑來幫我提着行囊,帶着我安置到庵廬内最邊側一間小房後,我便主動到庵廬堂内孫醫吏旁聽候安排。
孫醫吏蹲在一名躺在木闆小床上愁眉不展,那受傷的卒子腿上數寸長的傷口不斷泌出暗紅色的血流,我一時之間竟也毫無對策。
孫醫吏忽然說:“也不是沒有法子……庵廬内缺藥材,這附近山路邊倒是會有,隻不過,不知有何可眼下直接可用之藥……”
我忽地想起一路來之時路邊見到那生小白花的蔓藤,古醫書上名為斫合子。時下是季秋,正是斫合子結果之時,一顆果實内有無數種子。種子磨成的粉,或是種子上的毛,能治這般刀槍之傷,書中雲還能止血生肌。
生肌不去想,隻要能止血,便是天大的救命之藥。
我便向孫醫吏自告奮勇去縣城之外的山野去尋止血藥。
孫醫吏狐疑看我半晌:“你識得何種藥草?”
我立馬昂首挺胸,将胸口拍得砰砰響:“孫老,你且放心,我雖不是醫士,草還是識得幾種的。識得的草雖然不能醫治百病,也不能醫治疑難雜症,但是刀傷流血這種小傷的草藥,我也還是認得的。我來時間山坡路邊有不少斫合子,我現在就去,今日落日之前必定能帶回止血之藥。”
孫醫吏遲疑半晌,最終同意了我的請求。
他也是沒轍了,這縣裡要人無人,須藥無藥,這庵廬内都是死死傷傷,一眼看過去束手無策除了傷兵,其餘什麼都沒有。
他問我要派幾人随我一同前往,我說不用。
所有人都在忙,說是所有人,也不過是孫醫吏帶着兩名小醫卒。其實他也無人可派給我,這麼一問,不過是心下過意不去。
我也盤算過,這陣仗已經煙消雲散,大陳國軍隊據說已經根據聯盟約定全部撤兵,滿縣都是自救之勢,半途更不會出何打劫之事。
此縣方圓十裡,都已無甚可劫。
我換上醫卒布衣,挽上發髻,插一根自己手磨的木钗。那木钗,其實就是我空閑時折斷的一根手指般粗細,手掌長的彎曲的小棍子,将兩端在地上磨平而成。我在角落翻出來一個藥簍,去尋了小鋤和鐮刀,出了庵廬大門,朝益縣東面入口方向而去。說是入口,也不過是當日我們一路尋來的後山之路。
這益縣恰處在山谷之間,有東西兩個出入口。大陳國派軍來攻,那是從西面進攻。此次帶軍抵禦的是益縣的縣令年忘京。大陳國兵上千人第一次進入山谷,氣焰嚣張得很,大抵是聽聞益縣不過幾百來人的兵馬。不想年縣令着人在谷口高峰處放了落山石,且在山上埋伏向下射箭,但凡進入山谷之人,碰到石箭不死也去半條命。那大陳國進攻将軍因死傷半數而氣急敗壞,增調兵力準備再次大力進攻,更增加了馬匹和盾牌,想要加速強行通過。
年縣令也誓不服輸,在出谷口排上了擋馬。這擋馬乃是護城入口常用之器,各城池用來防禦城門被攻破時沖入之馬隊,被年縣令用來守谷,也是能人之法。他甚至還在擋馬之後令人連夜挖了好幾個大坑,上面架上薄薄的一層木闆,鋪上草木掩飾。若是敵軍沖破擋馬,那架勢控制不住便會一頭載進那幾個大坑之中。甚絕之處還不止于此,在大坑旁放置了大量黃泥和裝滿渾水的木桶,一旦有人跌入大坑,便令人傾置黃泥和水。這一稀一硬并攏了一起成了泥漿,無論是人眼還是馬目,統統都是兩眼一抹黑。後面再排上弓箭手,照直蒙眼往坑裡射,管叫來者再次有來無回。
正當兩方摩拳擦掌準備各出絕招誓要決一勝負,從都城傳來戰令,兩國決定聯盟,共禦邊防賊寇,戰事須得即刻偃旗息鼓。大陳國帶軍之将想必也是接到國君之令,原先不絕于耳的戰鼓之聲,震天馬蹄之聲忽然驟停,谷口外的漫天黃塵落下,一天不到居然退走得幹幹淨淨。
衆人皆傳,那年縣令站在谷口高峰處望向遠處頓足:“可惜可惜,甚是可惜,若是再戰,不擒拿個上千敵軍豈能放敵歸去?”這番言語雖不過寥寥,但言中語氣豪放,讓人聽了也熱血沸騰,好似親臨戰場準備厮戰,不勝不休。
益縣雖傷勢慘重,但也阻了大陳國軍隊三日,不曾有堅固的城牆也能有這般戰績,也能讓人啧啧稱奇了。
這段戰事我聽了不下百遍,縣中人人争相傳頌,直傳入都城大街小巷。沒來益縣之前,我對那排兵布陣如神的年縣令甚是神往,想着此次前往益縣,如果能在益縣見上一見,也是好的。這來的一路我就不斷叨叨咕咕,想着要讓那孫醫吏記得帶我去見這神一樣的人物。我那胞弟姜空青沒好氣道:“你莫要以為年縣令是年輕俊才。聽說他年紀已經不惑,似你這般花癡,見了想必一定會失望得緊。”
我聽了趕緊呸他:“誰說我是想見年輕俊才?就算他滿臉落腮胡須,因了這一仗,也是人人稱頌的對象。若是人人都稱頌,就算是乞丐,在衆人眼中也是大英雄。我就想認識大英雄,這有錯麼?敢問你何時才能成為大英雄,才好也令我刮目相看?”
不想年縣令回都城去向皇帝述職了,帶着尚能再戰的軍卒,帶不走的傷卒留下來治傷。我到了益縣,是連他人影也沒見着,果真如空青所言,心下甚是失望。
我往的是東向入口,往前一兩裡便是山路。兩旁側坡不算太低。我也需要費好大力氣方能爬上半坡。
那斫合子如藤蔓狀攀爬而生,春夏葉片茵綠,七八月開紫白色小花,至秋霜結果實。所結之果實上有毛絮,可以用來止血,果殼搗碎了也能拿來止血。隻不過那果實上的毛絮要薅下來還是頗為費事,根曬幹了也可以直接搗碎成粉止血。斫合子常長在林邊荒地,山腳河邊,是常見的易生草。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薰桑,一個甚是讓人搖頭的名字叫雞腸。
一想到這斫合子别名薰桑,和我的名字白蘇倒很是相似,幸而阿娘沒有再生一女,若按照她的心思,難免不會給起的名就叫姜薰桑。不過這名字叫出來似乎心上傷心的樣子,還是覺得不是很妥。無論如何,這斫合子和我那白蘇的性子差不多,都是随處可長,想到這裡,我爬坡就來了精神。
斫合子藤蔓葉藤藤彎彎,與不知名的雜草糾纏一處。樹木都已是落葉飄零,不似幾個月前的蔭涼蔥郁。半枯黃葉與坡面爬地的綠雜草錯落累疊,我犯了難。
這斫合子能在此處滿山都是,已算我等幸運。春季草葉旺盛,随便一扯便能敷傷止血。但秋季草枯,然而我須得将黃葉撥開,然後才能翻找到斫合子的藤蔓葉子,還需将藤蔓一根一根扯出來,最好連根拔起,再用手像剝豆子一般将藤蔓上的斫合子果實一顆一顆剝下來。這樣費時費力的活,估計日落之前我也收不了多少果實。
我歎口氣,心下暗悔,應将吾弟空青一并叫上。他若使把大蒲扇那麼一用力,眼前這片沒根的黃葉可不得瞬間被扇走?我再讓他用一根院子後的大長棍這麼一戳一提,多少藤蔓全不在話下統統都會被連根拔起。而我隻用坐在一旁,似那負責做飯的陳老妪慢條斯理地扯下藤蔓上的果實豆子便可。
我又何用自己一人弱弱站在這裡,看着漫山遍野的幾乎沒腰的雜草蔓葉間裡發愁,竟不知如何下手。
想終歸并無用處。我抽出小鐮刀,先将身邊的各類齊腰雜草斬一輪,然後用手将那緊緊纏繞在草間的已經結出果實的斫合子藤挨條扯出,撕掉藤上的葉片,把藤條胡亂卷成卷後丢進身後的藥簍。
正當我汗如雨下、發髻淩亂、滿臉塵土搞得小半框藤條的時候,忽聽得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
那馬蹄聲倏地由遠而近,我還未仔細分辨到底是一匹馬跑得快的踏地聲還是好幾匹馬的馬蹄狂疾,十幾匹黑馬從我面前呼嘯而過,隻那麼一眨眼功夫便消失。
我一口氣還沒換過來,那十幾匹黑馬忽地又疾返而回,到我面前的山腳下齊刷刷停了下來。
為首的那匹馬上看着是個比我年長的翩翩少年,元青緞立領對襟大氅,月白窄袖。馬驟停,大氅披風仍舊在身後肆意翻揚,身後一隊動作齊整的青衣随從默然制馬而立。
我眯着眼睛想要看看那少年,看着甚是……
不,我其實看不清,因為我面朝陽。那灼灼烈日照着我的面,那馬踏而來的一陣疾風,吹得我眼入沙塵。那少年的臉龐我是真看不清,可那飒爽的英姿卻是不假。
他一言不發,倒是身後一名青衣随從問一句:“請問……姑娘,聽聞前方戰事尚停,姑娘來自何家?為何自己獨自一人在此處?”
他頓了一頓,恐怕以為我是個男子,不知從哪裡看出我不似男子,轉口稱呼我為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