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滿臉塵土色加上出門前随便挽了一個髻,帶上那根形狀歪曲的木钗,一開始也是為防這樣随意搭讪之徒。現在看着上來搭讪之人像個府上讀書極好之人,我心下有些後悔,早知如此,頭上那支木钗應換作枕邊的玉钗,再不濟至少也應該帶塊帕子來擦臉……
出門萬事不備齊,事事皆在意料外。
我用手背擦了擦臉,順手将黏在臉側的兩束頭發往後捋了捋,右手放額前手搭涼棚狀瞅了瞅下方的為首駿馬少年。那陽光之環籠罩着他,英姿挺拔,雖不見臉,這般高調秀雅的少年,必不是難看猥瑣之人。
他們自東而來,大陳國從西而退,兩方必不是一夥的。
我大着膽子回他:“縣内庵廬治傷之藥不足,我來采藥。”
“既是來采藥,可是孫醫吏所派?”那随從不依不饒。
他既認識孫醫吏,我就更放心些,這身打扮似都城而來。我連忙承認:“正是他,胡子花白走路都搖晃的孫醫吏。”
那青衣随從對那為首少年道:“少主,孫醫吏年輕之時也算朝中一俊,被這小女子這麼一提,他聽後必不心服……”,又轉頭問我:“你可是孫醫吏孫女?不過若是敢講他胡子花白走路搖晃,想來必不是他孫女……姑娘自當小心,此處還是偏僻。”
我沒好氣答:“那是自然……我是新晉都城城門姜校尉之女。”
為首被稱為少主的少年馭馬本已欲向前再度狂疾,忽地又斷然回轉馬頭,幾踏又回到原位,看着我好一會才揚聲問:“你是都城城門校尉之女?姑娘可是姜白蘇?”
我聽這聲音耳熟,一時之間想不起在哪裡聽到過,不過他居然知曉我大名,我搓搓手很是差異:“你如何知曉我的名字?”
他并未答我,轉頭同剛才問話的青衣随從吩咐:“阿措,你留在這裡,守到這位姑娘回去,你再到縣衙内尋我複命。”
那名喚作阿措的青衣随從即刻應了一聲,策馬走出隊伍,候在一旁。
“你可會騎馬?”他又問我。
“騎馬是會一點,但是此處離縣内不遠,用不着騎馬……”我猶豫回答。
我還沒說完,他又命一随從下馬,将馬繩遞給下馬的随從阿措:“阿措,等會你護她騎馬回到縣内,可記得要千萬安全。”
我疑惑地問:“你既識得孫醫吏,可也識得我阿父?”
他必是阿父認識的老友之子,否則不會這般照顧我。
那名首馬少年并沒有回答我,轉頭打馬又回頭望我一眼,朝益縣内疾馳而去,身後十幾名随從緊跟其後。那路上揚起的黃塵甩起來的馬蹄幾個晃眼,一轉眼就不見了。
這前後問話與答話不過一刻鐘,除了揚起的黃塵土,還有站在不遠處的兩匹馬和一名随從,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随從阿措是個悶葫蘆少年,看着也不過和我一般大小年紀,高我半個頭,身着緊身青衣箭裝,側身配劍,從頭到尾不曾說一句話,隻遠遠站着。
我原還打算從他口裡套出點什麼,見他站得那般遠,隻得放棄。日落之前我瞅瞅藥簍裡的藤蔓,不過才裝一大半,将上面的果實子剝下,恐怕也不過才得兩手各自一握的量,還是得先回去,明日再來。
我爬下山坡,阿措牽了馬上來,遞給我馬繩:“姑娘可會上馬?”
我瞧瞧那張英氣的臉龐,皺了皺眉:“我父乃武将,吾弟也武藝高超,我豈是連馬都不會騎之人?”
我的确會騎馬,隻不過不太熟練,颠簸一路讓馬馱着我好似在雲端狂飛一般。
阿措在身後勉為其難跟着我,一路都保持半匹馬身的距離,看得出來控馬之術不錯。待得進到益縣庵廬大門,我下馬之時,看到跟在身後下馬的他一臉鐵青色,牽馬繩的兩手一直在抖。
我奇怪問他:“你騎馬會暈馬麼?”
“不是……”
“若不是暈馬那為何臉色這般難看?”
“姑娘馬術實在讓人擔心,看那馬上的姿勢總覺得随時要掉下來……阿措一路提心吊膽都不止……若是姑娘從馬上掉下來,我家少主就不單是訓斥我那麼簡單了,鞭打都有可能。”
我還要再說什麼,阿措黑着臉接過我手上馬繩,似乎已經不再願意說話,躬身一禮,牽馬扭頭就走了。
我還正想問你家少主是何方神聖,姓甚名誰,孫醫吏扶門而出:“白蘇,你和誰說話?”
我扭頭一看,馬匹和阿措居然消失不見,院子裡就隻有我一人。我趕緊上前遞過去我大半簍子的蔓藤。
孫醫吏湊近瞅了瞅,歎歎氣:“好過沒有。”
我嘟哝道:“我一開始以為很好采,誰知那雜草那般多,鋤子用不上,得用鐮刀把草割一輪,才看得清斫合子。”
早有一個小醫卒過來将藥簍接過去,孫醫吏吩咐:“将那果實子摘下,絨毛捋下放置盒内壓成片,果殼搗成粉,裝入另外盒内,這根和藤莖,曬幹,一并搗成粉。”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我邁入庵廬内,地上仍舊挨個躺着二十多個傷殘之卒。我連忙幫着另外一個醫卒拆除衆人被血滲透的布條,再換上新的布條。
我們兩人換畢一批傷者的布條,已是半夜。我累得直不起腰,直接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那滿滿一筐的長長短短浸透幹了血的布條,心下抽了抽,擡頭見孫醫吏點着豆大亮的油燈提筆在竹片上寫着什麼,我爬過去湊上前,看到他寫:“今日亡兩人,輕傷回一人……”
我默默退下站起來,拖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挪出了庵廬,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和衣躺下,來不及再難受,直接就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