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都在庵廬裡忙前忙後,不是幫孫醫吏打打下手,便是去搗藥制藥。第三日天未亮,我便趕緊起床,奔到庵廬後院。昨夜放幹血布條的籮筐,已有好幾筐。那籮筐高至我腰間,滿滿都是帶血腥味的沾滿幹血的布條,我扛不動就隻能挨個拖着到了院内的水井旁,用桶從井中搖了水上來,将布條放在地面上,用木錘和着草木灰開始漿洗。
草木灰用途諸多,可漿洗衣物,也可止血。所以每日都有小醫卒将附近的草木拔回,燒成灰裝入陶罐之内。我用草木灰來漿洗換下的裹傷布條,幸而是現成的,不然我就得自己再出門去拔草回來燒灰。
孫醫吏想必正帶兩名醫卒在前面堂内給傷者換藥,若是這框布條不及時洗淨曬幹,我們便連布條都沒得換用了。
這幾日陽光正好,日日洗曬衣物都能在日落之前晾幹收回。漿洗的布條挂在竹竿之上,迎風飄揚,在陽光中散發出草木的清香之味。
我對于自己洗滌的神速相當滿意,但每每洗完一筐回頭再看還有尚未洗完的幾筐,免不了又喪氣。為何總有洗不完的布條?即便我再賣力搓洗,那幾筐布條仿佛不曾消失,如果不是擡頭看看院内慢慢增加的挂布條的竹竿,我都懷疑自己究竟到底有沒有在幹活?
正當我蹲地低頭賣力捶打布條堆,聽到身後響起懶洋洋的話音:“我以為是多厲害的小女子,這早起特來一看,現在看來,也不過一個勤快一些的女童罷了。”
我擡頭循聲後望,見一錦衣少年站在後院栅欄門邊,面容俊秀,着一件織錦灰色的手工繡織麒麟紋寬衫大袖儒袍,腰間一枚用琉璃玉雕就的水麒麟帶鈎尤為顯眼,正斯斯然面向我。
他正仰着頭似笑非笑地調侃,瞅都沒有瞅一眼我:“我聽聞孫醫吏的庵廬來了個能幹的小幫手。尋思着這麼些日子不是打仗就是打仗,久已未聞新鮮之事,遍眼都是劫後餘難,好容易來了個新人,誰知不過是個孩童而已。”
他仰着臉又自顧自歎口氣:“這益縣好處不處,偏在大陳國與吾國都城通路中間,照說應當人丁興旺,卻不想累年都不見有人來,一來便是整個軍團,啊呀呀……大陳國來的人如此之多 ,怎地我方來的就一小女子而已,這實力可委實相差甚遠,甚遠啊……”說罷搖頭晃腦地歎息不已。
我本是側身餘光看他,聽罷這番話,索性轉身扭頭看他,見他終于正眼瞧我一眼,但似乎仿佛一愣,歎息戛然停止。我沒有理會他,又轉頭繼續大力捶打地面的布條堆。
這幾筐布條漿洗完後,我還得趕緊上山去采那止血的草藥,誰得空在這裡聽人長籲短歎。
身後傳來幾聲快腳步聲,這少年已然站在我面前,我聽他似乎長吸一口氣而後又吐氣,俯下身來問我:“你為何不回我的話?”那聲音奇怪地換了個人似的,不似剛才那般陰陽怪氣,已然變得溫和無比。
我擡眼看看他,那張白皙的臉龐五官也很是精緻,若不是聽他說話之聲,我便以為是唱戲的女官。我低頭繼續捶搗,回答他:“你若幫忙,我便回答你,如何?”
他似乎遲疑了一陣,終于還是蹲下來,伸出手來:“給我。”
我見那手也是白皙得緊,細皮嫩肉,想來從不幹這粗重之活。眼下這戰事連天,誰家不出兵出力?如何會有這等偷懶逃避之人?即便是城門校尉之女的我,也不得不在這裡漿洗傷兵衣物,雖是主動,但在家中這事我從來不做,自有仆婦來洗。我也不是天生便會洗之人,不過見家中仆婦做得多,模樣動作我也還是能學的。現在發現居然還有如此嬌生慣養之人在此處唧唧歪歪,我便想也不想,将手上的木錘遞了過去,毫不客氣交代他:“這堆布條須得捶夠五十下,翻面再捶五十下,翻面捶之前用旁邊的陶罐内的草木灰一勺撒在上面,再捶。”
他倒也聽話,接過木錘,照着我的交代咚咚開始折騰。我站起身來,将一旁洗好扭幹的布條撐開,迎着陽光逐條搭在竹竿上。
待他捶夠數後,我已經把水從井下打上來,倒入一旁的大桶裡,示意他:“若捶夠數了,可否幫将這堆布條放進桶裡?”
他居然不吭一聲,即刻把捶過的布條全數放入水桶内。
我交代一句,他便照做一次。我一邊交代他幹活,一邊自己手也未曾停下。就這樣兩人洗了半個時辰,居然将剩下的竹筐内的布條全數洗完曬好。
我長吐口氣,跌坐在一旁未濕的地上,他也好不到哪裡去,也跌坐在階上。我們兩人各自捶腰揉手,一時半會講不出話來。
而後,我聽得他喃喃自語:“不曾想這漿洗的活,我居然也能幹得下來。你可知我是何人?像我這般人物,居然會聽你命令,在這裡幹這等雜役之事……”
我闆着臉打斷他:“這是受傷兵卒換下來的裹傷布條。兵卒為國赴命,你我不過漿洗裹傷布條,有何可埋怨的?你又不曾在戰場上為國殺敵,有何資格在這裡埋三怨四?公子你身份高貴,衣着不凡,麻煩下次莫要再來這種地方。你在這裡我也沒覺得蓬荜生輝,我還得聽這種不知感恩的話語。”
他先是一愣,忽而微怒道:“你用了我的人,非但沒有感謝,還擡至那麼高的面來責備我一番。我也是第一次見,小小女子身量沒多高,脾氣卻不小。”
我站起來,瞪他一眼,不再說話,走出院子,準備穿過前堂,出門去采藥。
已然近正午,我再不出門,就要浪費大半日時間來和這厮口舌之争,挖不回草藥,孫醫吏又該說我:講得比鑼鼓響,做得比蝶子少。
我始終搞不清楚這蝶子究竟為何會做得少?難不成隻是因為常在花間飛來飛去,便是活兒幹得少了?飛來飛去不用力氣的麼?
還未出到庵廬前堂大門,便聽得外面吵吵鬧鬧,人聲鼎沸。
我覺得很是奇怪,平日裡這庵廬也沒有這般吵鬧,隻在送進傷卒時才會聽得那幾句:“讓開讓開……”,或是“速速讓開,又有傷兵來了,孫醫吏在哪裡?”又或是:“傷兵放哪裡?快快挪地出來……”
我三步兩步快走到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門,見昨日送我回來的少年阿措站在兩三步開外之處,躬身行了個禮,指了指身後七八輛牛拉的木闆車道:“姜姑娘,這是我家少主交代送過來的東西,請姜姑娘驗收。”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面前的牛車,車後都是木箱,滿滿簇簇溢出紮實捆好的枯藤,藤上錯錯落落結着棉桃狀綠過後呈灰褐色的果實。我一眼掃過去心下一思量且驚歎,若是這好幾牛車的斫合子能拆拆揀揀再捶捶,别說二十多個傷卒的刀劍之傷,就是上百多個傷卒的刀劍之傷也盡數夠用了。
我深深吸口氣,右手扶在門邊,強自鎮定了一會,結結巴巴問:“阿措……你家……少主……是……哪位?”
阿措彎腰畢恭畢敬回答:“自是前日讓我送姑娘回來那位。”
我噎了一下,他這話說得好似廢話,前日我就不曾有機會問他,不想今日問了,等于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