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翻過當日不提,庵廬内傷卒仍在敷藥換藥,已是停戰後的第三日。這日我正在庵廬内用石臼搗杵已經處理得隻剩光滑的果殼。果殼雖然不大,也不算堅硬,但是要搗成粉狀還是很需要費一番力氣。
這幾日我已和在庵廬内療傷的兵卒們混得熟絡,年紀最小的也比我長一兩歲,年紀最老的竟然是一位不惑老者,名叫高齋。第一次給他換傷口布條看到他的傷口,我喉嚨一梗,感覺全身汗毛都立起來,布條連着肉合着血,隻能撕下來,直接看見骨頭。其餘傷卒療傷換藥都會嗷嗷叫,唯獨他沉默無聲,每次都面無表情看我将裹了新藥的布條換下舊的布條,有時候連帶扯撕下傷口腐肉都沒有哼一聲。
每晚我都會對孫醫吏訴道:“每次給他換藥我都要扯心扯肺一般,要說他似其他人一般叫喚也還罷了,偏不出聲,這等疼痛我看了都煎熬一樣,恨不得出聲叫了,能替他緩解疼痛。”
孫醫吏道:“人若上了年紀,便知曉自控,或是年少之時見的這等傷殘之事多了,也就觸動不了自己皮外之傷。到了這等年紀,大約是知曉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罷。”
孫醫吏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很是神傷,言語沉緩,眼神望向搖曳的那豆大點的燈火黯然。我深以為然,他的年紀與高齋一般,我覺得他大約也是在說自己罷。醫者見慣傷痛生死,比常人要更能坦然面對。那老卒高齋許是打了幾場仗,也曆經了戰場上的生死,心境估摸也是一樣。
第四日,孫醫吏一早出門去說要到縣衙去商議要事,其他一切照舊,我一早起床便去漿洗布條,完畢後得再去搗杵草藥,給傷卒換藥。
未及巳時,庵廬外又一頓吵鬧。小醫卒阿弓從外院奔到後院來找我:“白蘇阿姊,有人帶了好多人沖進來說要帶孫老到他家去看病。”
阿弓不過十歲,家中父母送他來庵廬幫工,順便學些看病技能,此刻一臉慌張,臉色慘白。果然年紀尚小,沒怎麼見過世面,這會便驚慌失措。這段時日怎可能還會有打劫之徒?庵廬内除了藥之外再無别物,可算是家徒四壁,不,是院徒四壁。
我頭也沒擡:“告訴他們孫老在縣衙府裡,讓他們自己去找就行。”
我話音未落,一群人七八個帶風似地闖進了後院。
為首的是一位錦衣少年,眉宇軒昂,甸子藍氅衣配寇梢綠貼裡,玉冠束發,翠玉珏側于腰間,看着又是一位好少年。我心裡歎口氣:又來一位貴胄,這場戰事能引來的年輕俊才還真是不少。
但他一開口,便讓我差點跌坐在地上。
這文雅氣度的俊才盛氣淩人:“孫醫吏既然不在,我聽聞你對刀箭之傷略知一二。”他望向我,那眼神滲出的光好似在看自家院子裡養的兔子,朝我伸伸手便能手到擒來的感覺。
我轉頭看看他望向我的方向的身後,并未有人。
“你不用望向别處,我說的便是你。”他傲然又追加了一句。
我瞅瞅自己手上捶搗衣物的木槌,站起身來:“你有何事?”他不和我客氣,我也用不着和他客氣,作揖行禮什麼的也盡可免去。
“家父乃朝中主簿馮錄,此次曲縣一戰,我家中亦有傷者,本想來找孫醫吏到家中醫治,此時孫醫吏不在,聽聞庵廬中你也甚懂醫術,所以還得請你到我府上走一趟。”
果然還是有打劫之徒,我伸出手中木槌:“你大概搞錯了,我隻不過是一名洗衣小卒而已,哪裡懂什麼醫治之術?”我看他氣焰嚣張,心裡已覺不滿,又聽他要我上門去專程救治他家裡人,更是不願。
“你也莫要再裝。我知你醫術粗淺,若是在都城之中,我豈會上門來請?大緻瞧也瞧不上。現下在這偏遠之地,一時之間找不到醫術精湛的醫官,你也勉強能用。”他一臉不耐煩之色。
“你也知此地少人缺物。别人家都是送來庵廬看病醫治,唯恐會耽誤衆人病情。有專人到你府上去看病醫治,一來一回,再加上配藥換藥,耗時不少。這裡一衆傷員,這滿地漿洗之物,都得延誤。”我看了看他,“不如你将傷者送來,方便一并照看。”
這少年冷哼一聲:“漿洗衣物有何難?我讓兩名家仆替你洗就是。”
我指指庵廬堂内:“那裡面有三十餘人均需換藥,你家家仆可能一并幫做?”
“你不要得寸進尺,若是換藥能做,我何須來此跟你啰啰嗦嗦?”他怒道。
“那就不要來耽誤我幹活。”我冷臉回他。
他說得沒錯。換藥之工,不是人人能做,須得經過學習方能動手。如何包紮?布條裁剪多長多寬?是直接敷藥粉在傷口之上還是将藥粉和水後置于布條上再裹?藥粉調膏要多稠?是否先要炙烤後熱敷,還是直接冷敷?多長時間換一次藥?舊藥膏換下來之後若有腐爛之肉,如何才能剔除?用何物消毒?沒做過之人,沒見人做過之人,隻能手忙腳亂,浪費草藥粉,沒将傷口封住,先把自己搞得一團糊。
前日來的皇四子态度雖然傲慢,但不至于無禮,且後來還能屈尊蹲身幫我的忙,就算我開始态度不甚友善,卻也不會如今日這般冷臉。此時站在我面前之人雖說有可能也是誰家富貴公子,我連皇四子都得罪過,還怕得罪其他人?我也不是庵廬裡的醫卒,何等大的官職于我而言并無用處,難不成要在朝堂上告我?
“等我見到孫醫吏,便告知他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你不過是小小城門校尉之女,何以敢如此說話?我父掌管錢糧戶籍,說句不太好聽的話,你父見我父,還得畢恭畢敬,哪似你這般無禮?”他傲然道。
他原來知道我的身份,現在用他父官職來壓我,用我父來威脅我說可以在朝堂之下随便找個借口為難我父,聽得我心下甚是氣悶。他所言不虛,這些人也還是得罪不起。想到此處,我神情又緩和起來,但是讓我就此落于下風,那是心不甘情不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