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見孫醫吏在堂内來回踱步愁緒滿懷,我拉過阿弓問話:“今日孫老為何這般煩躁?草藥昨日不是已得?還是我們搗藥速度太慢?眼見這堂内傷卒傷勢均是好轉,不日便能離去回家,還有什麼可憂的?”
被我拉住的小醫卒阿弓不過十來歲,卻也不是反應遲鈍孩童,家中父母送他來庵廬幫工,順便學些看病技能,此時小聲告訴我:“過兩日便是仲秋,想必是看傷卒不能歸家隻能留在這裡過節,心裡很是愁緒萬千。”
我一聽,啞然失笑:“這有何難,我們便在這庵廬過這仲秋,也是一樣。”
那阿弓翻翻白眼:“白蘇阿姊,這庵廬并不如常人家中常備各種過節之物,這裡除了藥就是藥,我們拿藥來過仲秋?你覺着我們那藥櫃子裡哪種藥合适?”
饒是我平日裡自認聰明伶俐,現在竟會被他一頓搶白,答不上話。
我想起往年在家中,都是阿娘操持,各類儀式吃食都一應俱全,偏到了這裡,我一樣不會。忽而我想起,阿娘準備月團的時候,我都有在幫手,其他我不會,這月團我還是會做的。
我站在門外大聲對孫醫吏道:“孫老,庵廬裡可有灰面?這仲秋眼看将至,我想能不能做月團給肆内傷病未愈的士卒們過個節?”
孫醫吏停下來轉身看我:“你會做月團?”
我又習慣性砰砰拍拍胸口:“那是自然,孫老,我阿娘教過我的。”
我已經盤算好,這庵廬後院有的是菘菜,将其一剁,放些鹽粒一拌,裹在灰面團子裡放上鐵鍋炕一炕便成,這有何難?平日裡菘菜焯水加灰面和成的餅子是一餐,這月團就是把這兩樣食材合并在一起變個模樣變個做法,同樣是熟了,前者是焯水,後者是炕熟的,都一樣是吃。
孫醫吏大喜:“如此甚好,你到陳老妪家中去,問她要點灰面來。”
我剛才還是信心滿滿打包票,聽得這句話頓時有種正欣喜奔跑卻中途被人伸手攔了一下幾乎摔倒的沮喪。
陳老妪在庵廬中幫做一日兩頓飯食,日日來了默不作聲點火做飯,做好後等衆人吃飯洗刷碗筷後悄然而去。
我一直都不太敢直視陳老妪,每次在庵廬碰到她,都是開溜避開。我總覺得她臉色成日陰郁,話不多說半句,想來必是很難相處。
孫醫吏曾和我說,她夫君和兒子都戰死了。
這益縣雖然不大,卻是在兩國邊界,常年時不時就會有一戰,有時候大戰,有時候随意一戰。大戰就是強攻,至于那随意一戰我都覺得甚是兒戲,聽聞就是連夜帶兵在外叫嚣一夜,次日天未亮便撤軍。不管是大陳國挑釁或是鐵了心要大戰一場非要攻進來,戰事就是不止,也不見赢。
随意一戰倒是還好,不過你進攻我防守,攻不下去就走。軍馬易跑,糧草先行也得看路遠難處。大陳國強兵來大戰之時,就算都城派兵來支援,益縣也得全員都上。
那年春的一場大戰箭矢比以往要厲害許多,呼呼箭陣如大雨鋪天而來,饒是當年縣令再身經百戰曆經不下數十次,也擋不過這箭雨,連帶彼時的縣令和許多應仗之卒,都中箭而亡。陳老妪的夫君和兒子就在那次大仗中沒了。
益縣死守,大陳國也未能得利,灰灰而退。後來接任的縣令年忘京,将原來在縣口抵禦改為在谷口的設關卡禦敵擋兵,即是将前來進犯的大陳國之軍全數抵擋在谷口之外,再不許進到縣口築壩攔截,縣中的百姓和财産才得以盡可能保存。
陳老妪自那以後,便是獨自一人寡居,深居簡出,不和鄰裡串門,不和親戚往來,不同街人拉家常唠嗑,一人悄然進出。
說是寡居,我倒覺得像是自我幽禁,萬事皆被她攔在門外。日間寡言少語,甚至不言不語。隻是她如何願意到庵廬去幫手,我很是疑惑。那庵廬進出都有血腥味,旁人都是捂鼻進出,遠遠逃離,且日日都見傷卒,未免不會挑起傷心之事,她是如何想的?
每日我見到她前來做飯,都是一臉冰冰冷冷,一開始我還和她打招呼,都不曾理會我,後來時間一長,我就相當自覺不和她碰面,遠遠見她便轉彎換個地方出門去。
孫醫吏讓我去她家要灰面,其實我心裡是十分抵觸的。日常都不理會我,我這樣上門去要東西,會不會把我訓一輪,然後用掃帚趕我出門?因為不曾見過去庵廬不要工錢幫工,到頭來還得倒貼灰面的。
陳老妪的家在庵廬出門右轉第三家,我思慮了又思慮,雖然不是很情願,但是還是一溜煙跑到她家。
陳老妪的家主屋青磚褐瓦,房門低矮,四周用麻繩固定圍着高高低低的竹栅欄,站在栅欄門外,能一眼看到屋旁的一畦菜園,院子裡的果蔬不多,地面上小蔥好似才剛割過一茬。
我站在栅欄門外,遲疑了一會,才伸手去敲門。
陳老妪每日巳時和申時會到庵廬幫做兩頓飯,日日無休,這會沒到巳時,她不會出門去了罷?
出門到集市采買菜是不太可能的。如今也沒有什麼集市了,戰後縣内一片蕭條清冷,之前出來做小買賣的商販大部分原以為此縣會淪陷,攜家帶口往别的縣逃命去了。
孫醫吏在庵廬的後院内開出一塊菜園,種了許多瓜果蔬菜,雖不甚豐裕,但是管住這一衆人不餓,還是能夠的。那陳老妪平日裡也不過用蔬菜切碎了和着面做餅子,或是和米做了粥,樣式雖沒有我家阿娘做的多,但我在此處這麼多日,沒有一日是餓過的,連帶那些在庵廬内治病療傷的兵卒,也是如此。
我在門前敲了好幾下都無人應答,正打算趕緊回去答複孫醫吏,告訴他陳老妪不在家,我們可能還是得另外想辦法。門忽然呀的一聲,打開了。陳老妪那張滿臉皺紋毫無表情的臉,出現了。
果然見她那張冰冷的臉,我心中就先打了一半退堂鼓,還未開口,就聽她森森然問:“姜姑娘,何事?”
我正在措辭想想如何開口,她見我半晌答不出話,順手就要關門。
我連忙叫:“孫醫吏讓我來要點灰面。”
她關門的手停了一下,狐疑問我:“孫醫吏叫你來的?”
我趕緊點頭。
“他怎知我家裡一定有灰面?”
我語塞。我又怎知孫醫吏如何知道你家有灰面?那瞬間我賭氣脫口而出:“那便無事了,我先走了。”
我真是甯可想想再做什麼,也不願意做這月團了。縣外還有幾棵野果樹,我想找兩根竹竿去打一陣,野果還是能得一筐的。仲秋沒有月團,有果也是好的,至少比阿弓說的用那藥櫃裡的草藥來過節要好。
“你等等。”她走向内屋,不一會便拿出一個帶蓋的簸箕簍遞給我。我打開簸箕簍蓋子往裡瞅去,一個麻布袋子用草繩紮緊了袋口,袋子鼓鼓的,似乎真有灰面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