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開眼笑道:“要面即可,麻袋來裝,就不需要這簸箕簍子了。”
陳老妪闆着臉:“你回去路上要小心,這麻袋有幾個不大不小漏洞,得靠這簸箕簍裝住,路上行走莫要跳,灰面有可能會一路漏。若是回到庵廬,可能還是要注意有沒有漏出來在簸箕簍裡的灰粉,簸箕簍得再仔細倒倒,莫要浪費了。”
聽到這番交代,我竟無語,隻能點點頭,轉身快快離去。
這番談話沒法再繼續了,再不走,恐怕這簍子灰面她都會拿回去。
一溜煙回到庵廬,将簸箕簍裡的麻袋取出,我将半邊臉貼近簸箕簍口朝裡看半天,果然因為麻袋有漏洞跌出許多灰面貼在簸箕簍底,隻得找了隻碗來乘我用力拍打簸箕簍底撲出來的灰面。
孫醫吏派了阿弓來幫我,摘菜,洗切剁成沫,和面,包成巴掌大的圓餅子,燒木成炭,架鍋,上鐵鍋燒紅了,餅子貼在鍋邊烙幹,翻面,再炕幹。
好半天的功夫,不過隻做得十幾隻。
奮力幫忙的阿弓幫我把鐵鍋邊的餅子用鐵鏟翻邊,一邊吞咽口水:“白蘇阿姊,這餅子應該很好吃,等會不曉得我能不能分到一個?”
陳老妪給的灰面也不多,能搞出這十幾個圓餅子其實也不容易。我看看灰面和成的面團子已經所剩無幾,我安慰他道:“這庵廬幾十人,這月團才十幾個,一個月團得分成兩半,每人一半,大抵是夠分的。”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我聽聞孫醫吏說要開鍋做月團……少主,這竹匾裡的月團,看來的确是不夠的。”
我回頭看去,一身銀箔色箭袖的身形站在前堂後門,寬肩蜂腰,星眉劍目,面無表情,那眼神四顧一圈甚是冷峻,不過瞧見我的時候,我稍稍感覺有若幹暖意。我心下思忖,恐怕是我距離鍋和火太近,連看人都帶着爐火的暖意。他身後站着阿措,右手拿着一個小小的錦盒,那句不夠分的話便是阿措說的了。他身前的少主一伸手,阿措畢恭畢敬地将手中的錦盒遞了過去。
少主左手接過錦盒,想要打開,又停了下來,輕輕歎口氣:“這十幾個的量,如何襯得起這枚章印……”
他把右手一揮,身後即刻魚貫而入十幾名青衣随從,有扛着大缸放到院子裡的,有扛着麻袋倒入灰面的,有兩兩扛着鐵鍋到院子中間支起架子的,有扛着柴木生火的。甚至還有扛着大桶來從井口打水上來的。
我瞠目結舌看着這一切,又轉頭看看身旁的阿弓,他手中翻月團餅子的夾子掉到了地上,嗫喏問我:“白蘇阿姊,他們是要來踢場子的麼?是嫌我們的月團做得少麼?”
我未曾答話,居然就看到平日話不多一句誰也不理會的陳老妪居然也佝偻着腰走進院内,沒看我一眼,徑直去動手用木桶從井内汲水倒入已有幾大袋灰面的石臼中,又用平日鏟鍋裡的鏟子将面和水攪拌起來。不一會面和水成一了一大團,有人遞過去一根木槌,陳老妪接過木槌用力杵面團,方杵十餘下,一名青衣随從即上前去接過木槌用力接着搗面。
此時門外有人送進來兩大框菘菜,那少主轉臉看了看送進來的菘菜,皺了皺眉,阿措立刻心領神會,問送菜進來的随從:“别的沒送到麼?”
随從恭敬道:“還有一桶油,少許肉,這一夜之間也隻能湊到這麼多了。”
阿措看看少主,少主微微點點頭,沒有說話。兩名随從上前七手八腳将菘菜拿去洗和切,不一會就堆滿了兩個大盆子。
我和阿弓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這一幹人個個力氣大過我倆,再看那陳老妪,竟能無聲指揮這十幾号青衣随從從頭到尾有條不紊幹着做月團的活。
我又轉眼看到阿措,他在一旁緊緊盯着陳老妪,不斷用手指揮青衣随從,隻要陳老妪做了一個動作,不到十次,阿措便揮手讓人接應照做。我心下贊歎,原來不是陳老妪能耐指揮這許多人,而是阿措。
陳老妪讓人拿來兩張竹凳,自己坐了一張,瞧了瞧我,我看出那眼神是讓我也坐過去,便挪着身子走了過去坐了,即刻有人将平日吃飯用的那塊大木闆搬到我們中間,又來兩人用杵搗面成團,再來兩人将面揪成小劑子遞給我,我十分識趣地接過劑子用手按成面皮,再把切好的加拌了肉末和鹽味的菘菜擱在入面皮卷好封口,遞給陳老妪。
一旁早有人将炭火燒旺,架上了鐵鍋。陳老妪熟練地用長柄鏟将我做的圓面坨擱在鍋邊,長柄鏟一按,便是一個扁圓的餅。
我不過才做了三個圓面坨,阿措又一揮手,一旁看了個八九不離十的幾個青衣随從,便無聲息地接過了先前四人輪流揪成的劑子,動作一緻地将我之前的按、拌和卷全數做完,一輪便有四五個面坨子交給陳老妪。
别看陳老妪年邁,要說這炕面團子的動作可是一點不含糊,幾人同時包出來的面團子給她挨個放在鐵鍋邊,齊整得很,一手放面團子,一手用長柄鏟子摁扁了,動作行雲流水,把我看呆了半晌。
鐵鍋裡最下面那圈面團來回翻面被炕得金黃,陳老妪手腕一翻,便挨個将團餅抛入早已擺在一旁的竹匾。此時鍋内“滋滋”作響,空中彌漫着烤面的香溢之氣,引出庵廬内的傷卒三三兩兩斜靠站在門邊豔羨觀望。
一盞香功夫烙好的月團被齊齊整整地碼在已經攤開擺平的竹匾之上。這堆月團個個金黃圓圓,将我們之前做的那十幾個月團圍住,足足擺了十個竹匾。
孫醫吏早在一旁看得胡須顫抖樂開了花。阿措又安排人将好幾疊油紙和草繩放在竹匾旁。
自打有人接手包面團後,我就隻能讪讪起身站在一旁,看那都輪不到我插手進去的幹活場面,這一排有序不亂的做月團的場面實在讓我大開眼界。那少主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站在了我身後,淡淡說了聲:“姜姑娘,你覺得可還缺什麼?”
我不眨眼地看衆人在炭燒煙霧中手足配合劃一地做那月團的場面,不自覺答道:“月團上須得蓋紅色的章印,才與平日餅子不同,才能有那節日氛圍,否則單隻是這餅子,和平日吃無甚區别。”
他的一隻手伸了過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掌中有個半個巴掌大的錦盒,盒子裡躺着一枚晶瑩剔透的長方形玉石:“這個可用得上?”
我狐疑地拈起那枚章印,凝神去瞧底部。章印底部用陽刻法刻着一個方形的外圈,裡面有四個字,我好歹也讀過些書籍,四個字上下左右排在圈内,我不過就識得“之好”兩個字,另外兩個字居然不認識。我既不能說自己識不得全部,也不能說這個章印方還是圓的更合适,隻能尴尬笑笑:“若是能印上紅色在面團上,這仲秋月團之意應該是合用的。”
一旁的阿措即刻将一個紅色印台奉上來,少主接過轉手給我看:“這裡面是紅丹曲研制而成。姜姑娘,你可試試。”
我猶豫地看看手中的印章,他将印台微微往前送了送,我低頭看看面前的竹匾上的面餅子,撚着印章就着他手上的印台摁了摁,然後在面前的一個竹匾上的一個炕好的面團上按了按,便出現了一個清晰的紅色印章。
我拿起餅子對着半空瞅了瞅,這個餅子和我阿娘做的月團簡直一模一樣。
我欣喜不已,毫不猶豫卷起衣袖貓着腰沿着放滿月團的竹匾落手地去按第二個,第三個……按到章印顔色淺了,那少主總能适時地将紅色印台遞過恰好是我伸手便能摁到的腰側。我一口氣将所有的月團全部印上了紅色方正的章印。
至于印章裡的字是什麼之好,我覺得十分不重要,隻要是紅色的印便成,因為另外兩個字我在心裡将所有看過的書籍都速速回憶了一輪,硬是找不到見過的印象,連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沒有。我亦不能将自己不識全字這等讓人笑話的事情提起,便覺得印章字的意義不重要,重要是紅色便可。
這紅色的印子倒是讓我想起了舊年的仲秋被空青笑話我,說我啃月團的時候繞着月團邊緣啃,最後剩下一片隻有紅色印子部分舍不得吃,放在枕下留到次日才舍得拿出來再啃過一輪,就算次日那月團已經變形稍硬也能啃完。
我轉頭想要多謝,發現自己用了這位少主的東西大半天,連人家連姓甚名誰都未曾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