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藤光聽得臉色發黑,他不容許任何人诋毀佐為,“沒有老一輩的圍棋作為基石,哪有現代人的發展?做人不能過河拆橋,忘本忘得徹底。”
塔矢亮泰然自若,那雙眸子閃着銀光,“你看,隻要我一說以前的定石手法,你就激動了,還說沒有人教你。”
他笃定地總結,“不是沒有人教你,而是你不願意說給我聽。”
進藤光暗暗吃了一驚,轉過臉盯着院子裡被壓彎了的樹枝,“沒什麼好說的。”
塔矢亮:“除非爸爸特意教我古老定石,或者長期使用,耳濡目染之下可能我會以此為習慣作為我開局的定式。但凡是接受現代圍棋教學的人,很少會養成舊式手法,特别是貼目之前的棋譜,那些放到現在看來,價值不大了。”
進藤光再次訝異于他敏感而聰明的頭腦,仿佛圍棋世界内沒有塔矢亮看不清看不透的東西。
“其實你自己也知道,貼目确定下來之後,很多手法都該摒棄了。”塔矢亮轉過半邊身,靠近進藤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尋求一個已知的答案,“你真的很喜歡他,為了他,強迫自己用上已經過時的定式,我說得對不對?”
進藤光大為震驚,霜白的月光下,把他僵硬的身體描繪出一輪僵直的白邊。
塔矢亮迎着夜色,笑出一個成竹在胸。他早就知曉答案,不過是想看進藤光被揭穿時的反應,是呆若木雞,還是驚慌失措,是急于解釋,還是魚死網破。
進藤光被步步緊迫,正如和塔矢亮下棋一樣,對手太過淩厲!例無虛發,見血封喉。他被塔矢亮的氣勢逼得往後移了移身體,喉嚨裡的話語堵在心頭,吐也吐不出來。
要他如何坦白有那麼一個人,從平安時代而來,一百四十年前遇本因坊秀策,未能如願無法轉世,從而留在棋盤内被進藤光遇見。他叫藤原佐為,甚至在日本圍棋曆史上沒有留下過多名字的人!!
别說塔矢亮不會相信,就連進藤光,在他心裡的佐為早就成了一沫難以忘懷的泡影。找不到他,見不到他,留給自己的隻有一張張古老的棋譜。
可是他不能否定佐為曾經來過,至少在精明的塔矢亮面前,他避無可避,早就被看穿看透。
“他已經走了。”
塔矢亮投來了一個詢問的眼神。
進藤光苦笑着舉頭看月亮,“就是那個教我古老定石的人。”
“去了哪裡?中國?韓國?”
進藤光搖一搖頭,“都不是。”
塔矢亮說:“你想他可以去找他啊。”
“可是他去的地方太遠、太遠了。”
塔矢亮問:“到底是哪裡?”
進藤光從月影中淡笑着看了過來,淚水早已浸濕了眼睛,他的心在痛,痛得爽快、痛得欣慰。這是佐為離開之後,他第一次提及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想他,懷緬他。
“再遠也沒關系。”進藤光的目光移到黑夜的星空上,璀璨的星河上,會有一顆星星叫藤原佐為。
這句話仿佛是說給自己聽,“我和他正在看着同一個月亮,他肯定在月光能照到的某個地方,和我一起欣賞着雪後的夜色,他肯定也在想我。”
“他沒有離開,隻是我們不能再見面而已。”
塔矢亮幾乎是第一時間把進藤光抱在了懷裡,這個連自己哭得滿臉淚水都察覺不出來的男人,到底有多心疼!!
進藤光依偎在塔矢亮的懷裡,眼睛卻不曾離開過那一片星空。
“我……我甚至來不及跟他說一句再見……”
塔矢亮感受到懷裡的人在輕輕地顫抖,“現在說也來得及,你現在跟他說,他一定會聽得見。”
“真的嗎?”
“你們不是看着同一個月亮嗎?這片星空會幫你傳達給他,他會聽得見。”
進藤光哽咽得喉頭發緊,他認真地注視着一塵不染的天幕,用盡渾身的力氣大喊道:“再見!佐為——再見!!”
浩瀚的星光閃爍出一片熱鬧,仿佛正在回應他。
進藤光繼續喊道:“我!過得很好!佐為——保重了!!保重——!!”
還是這片一眼無際的深空,漆黑得看不見盡頭。正因為蒼穹無垠才能隐藏萬物,所有值得挂念的人,都湮沒在漫天繁星之中,活在回憶裡,活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