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貴妃故去後,六公主大病了一場,太後老娘娘憐其幼弱,收在身邊親自撫養。如是兩年,病情好轉,陛下又以擔心六公主叨擾太後為由,令其搬回菩息宮。
誰承想,又過兩年,六公主再度犯病,這次更是愈發嚴重。
太醫道六公主犯的是舊疾,須細細調養。然而沉疴難治,日久月深,六公主的性情也随着病情愈發肆意起來。
白玉度十五歲那年冬夜,風霜似劍。
春芳宮前明燈漫挂,光照琉璃瓦,仿佛仙境瓊樓。宮門口,兩位宮門值守正跺着腳,聳肩縮頸往袖筒子裡哈氣取暖。
有人不期然而至,似孤鴻飄落。值守望見來人,連忙斂了手,弓腰快步上前,向來客見禮:“問六公主娘娘安。”
來者正是那位菩息宮的“小菩薩”。
宮人問公主深夜到訪“所為何事”,公主周身散着寒氣,語氣冷淡:“叫你們盛貴妃和柳秉筆滾出來。”
這夜正是盛娘娘的乾清承寵之夜,好巧不巧,人并不在春芳宮。
至于那位柳秉筆,值守更是滿面為難:“柳公公乃是司禮監之人,不由我們春芳宮管着。公主若要尋人……”
白玉度輕笑了聲:“我知道他們二人走得近,你們亦應當知曉。”
月華下,公主遠望如霜雪冰冷,然則細瞧起來,面容又如薔薇般柔軟動人。白玉度盯着春芳宮人,眯了眯眼,花瓣般的唇,微笑起來十分諷刺:“無論他在何處,叫他滾來見我。”
兩名值守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猶豫。
眼前的公主年歲尚輕,按理來說本無權對司禮監的秉筆們有所指令,可她在聖人面前說話極有分量,連當今王掌印王矩都對其畢恭畢敬。尋常宮人,更是忤逆不得。
柳秉筆終是遂了公主的意,匆匆趕到了。
比公主年長許多的太監,彎着腰,一邊撚袖子擦拭額角汗珠,一邊眯着眼,眼角皺出幾道讨好的褶子:“公主深夜傳召,不知有何要事?”
公主深深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笑道:“深宮清寒,本宮召秉筆暖榻。”
常年在宮裡侍奉的,腦子皆靈活得緊,即便多轉幾個彎,也比尋常人快不少。白玉度此言一出,柳秉筆便知是林絕影已将所遇之事告知公主。于是變了變臉色,半擡起臉看公主,語氣不豫:“公主莫不是消遣咱?”
公主坐在春芳宮客殿的主位上,手捧熱茶,聲音缥缈:“怎麼,難道盛貴妃的床你爬得,本宮的床就爬不得?”
她垂下眸子,沒什麼表情地東廠提督對視:“廠公莫不是嫌玉度命不夠長,爬将死之人的床,太不吉利?”
燈燭明亮的殿裡,白玉度的神色和語氣都很空,仿佛明月蘆花,浮在水面蕩蕩悠悠。這廂柳秉筆既驚且怒。
他本就知那林絕影是個愛告狀的,不然也攀不上公主這根金枝。卻以為以那小太監的傲性,即便告狀,也必藏起許多細節。怎麼可能将其所聽所講,一五一十說出來?
可他的判斷就這樣被推翻了,輕輕巧巧,簡單到令人難以置信。
若六公主将此事大肆宣揚……東廠提督看公主的眼神逐漸陰沉。
“你想殺人滅口?”白玉度說,“很好,若你與盛貴妃不殺了我,那我便将此事捅到父皇那兒去。”她的聲音變實了。
柳秉筆弓腰擡頭盯着公主,不一會兒,便鎮定下來:“六公主僅僅聽那小内侍一面之辭,口說無憑,即使鬧到陛下處,盛娘娘亦有辦法保全自身。”
“你竟有心思先替她着想。”白玉度笑了一聲。柳秉筆立刻接話,語速飛快:“公主也要替您的小内侍多想一想呢。畢竟您病骨支離的,還要強撐着為他出頭,說句不敬的,若他日……以貴妃娘娘的權勢,這宮中可還有他林絕影活下去的地兒呢?”
他眼裡閃爍着試探與惡意:“公主亦是想到此處,故而不曾直接鬧去陛下處吧。”
白玉度漸漸收了笑,柳秉筆心下更加笃定,揣摩着公主的意圖,又道:“眼下林絕影并未遭受什麼損失,公主不去尋聖人,也是給盛娘娘和咱家面子。咱家也在公主面前立誓,從今往後,春芳宮絕不會再纏上林絕影,公主可滿意?”
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宮裡的小内侍有姿色者比比皆是,倒不必特意挂在哪一棵樹上。”
既是說貴妃,也是說公主。
公主聽懂了,于是挪開茶盞,站起身來,冷冷道:“你們真惡心。”雖然不喜,卻還是認下了這份許諾。
春芳宮人欲将這夜之事壓下去,白玉度也不曾聲張。
公主到底年少,本以為趁着夜深,獨自到訪,她就像一粒微塵般不會惹人注意。殊不知自己是那照徹微塵的明珠,一舉一動,着實招眼。
此事最終仍為皇帝所知,陛下既知,皇後便也知道了。
後宮當時還為此清查了好一陣,是否有宮妃與小太監不清不楚,公主本人倒未被追究。想來在聖人的眼裡,皇帝的女兒與皇帝的妃子終究不同,恪守的宮規也有些分别罷……
坤甯宮中,皇後從思緒中回神。
自那件事以後,白玉度行事便越發孽障,與林絕影日日形影不離……此樁倒是不必與瑛華提起。瞥過去卻發現十二公主眼睛滴溜溜地轉、
“不許打歪主意。”皇後歎氣,知女莫若母,一看瑛華這眼神,便知她又從六姐姐身上得了什麼啟發。皺眉警告一句,免得人又要無法無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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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娘娘,六公主。”
柔順婉轉的聲音在春芳宮長廊外響起,來者是正宮裡的另一位娘娘,如今在大家眼裡正值盛寵的李昭儀。李傾情千嬌百媚地出現,舉袖掩唇:“公主娘娘到訪春芳宮,可是聖人叫您來看我?”
她今日穿得素淨,身後跟了一名看起來幹練利落的宮女,氣還沒喘勻,顯然是匆匆去給李傾情報信的。
李傾情說:“我雖感風寒,承蒙聖人想念,拼了命也要趕緊好起來,回到陛下身邊侍奉。”
李昭儀故作驚喜,盛貴妃不知内情,隻以為她真的是害了涼,才不在禦前侍奉。春芳宮的主人不喜他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終于不再糾纏白玉度,揮袖離去。
白玉度心若明鏡:“多謝姨母為我解圍。”
李傾情帶她到自己殿中:“公主與盛貴妃是有多大龃龉?次次遇到你,她都來勁得很。”
白玉度打量了一番李傾情的住所,窗明幾淨,倒是令人心神舒暢。坐下來,抿唇笑了下:“姨母進宮較晚,所以不曾知曉,我少不更事,曾在春芳宮胡鬧,現在想來也很是後悔。”
倒不是後悔因此被盛貴妃記恨。
隻是,她那時想靠自己維護林絕影,免遭貴妃騷擾,結果做事顧頭不顧尾,被皇帝知曉。盛貴妃母家皆朝中重臣,與柳秉筆的陰私,亦無人敢出來指認,于是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皇帝隻是不再寵幸盛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