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狄斯明白那些喝倒彩的人在想什麼。雖說劇院上演麻瓜作曲家的作品是個前所未有的新鮮事,但好奇歸好奇,部長如此随意地将巫師界暴露給一個麻瓜難免會為自己招惹是非。格拉狄斯從不知道麻瓜的劇院是什麼樣子,但她肯定他們所有的劇院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座。想到這裡,忻忻得意的優越感又占了上風。
今晚的安保措施做得相當不錯,關鍵是有不少魔法部的巫師在場——其中肯定還有傲羅。格拉狄斯想,他們或許已經着便裝混迹在觀衆裡了。此外,大到每片區域小到每間包廂都被魔咒保護着。這些工作由意大利傲羅辦公室主任切薩雷·莫裡和他親自挑選的一支小分隊負責。這一舉措也打消了來賓們的顧慮(雖然格拉狄斯的顧慮并沒有被徹底打消)。好在那些張牙舞爪的巫師終于沉默下來,因為他們已經喊到聲嘶力竭了——沒了動靜,呲牙咧嘴的表情倒還滑稽地僵在臉上。
格拉狄斯剛收回目光便猛地發現馬爾科·阿爾馬維瓦已經在她斜下方的九号包廂入座,他身邊坐着臉色同樣難看的貝尼托·馬西諾,後者在阿爾馬維瓦進來時頗為無禮地将包廂侍者攆走了。
這個組合令格拉狄斯感到吃驚。作為劇院顧問的阿爾馬維瓦為什麼會得到國際魔法合作司司長的優待呢?而且兩人之間的一來一往表明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在格拉狄斯看來,馬西諾起碼應該和平日裡跟他平起平坐的巫師待在一起,或者按照他一貫的喜好,至少得有一位名滿巫師界的才女佳人相伴左右才對呀!而阿爾馬維瓦則破天荒地沒有像隻綿羊一樣恭候在那些投他眼緣的女性身邊。
音樂家們步入樂池,來賓們終于把心思轉移到了舞台上。如果是平時,格拉狄斯一定不會冷落舞台上發生的一切。然而她現在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十九世紀,正和其他觀衆一同坐在紐倫堡一家歌劇院酒吧裡呢!
格拉狄斯正屏息凝神地觀察着九号包廂裡的兩人組——不,現在變成了三人組。一個從頭到腳裹在一件長長的黑禮服中的陌生人悄悄地溜了進來,并且迅速地隐藏在馬西諾那寬闊的身軀後。
格拉狄斯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她就着包廂上方的微弱光亮發現他正對兩人組竊竊私語。三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格拉狄斯趕忙掏出險些被她徹底忘在腦後的觀劇望遠鏡。
雖然黑衣人看起來臉色蒼白,但一副兇相,雜色頭發用發蠟塗得锃亮。此時,他正飛快地動着嘴唇,說話時一雙鷹眼片刻不離馬西諾。
貝尼托·馬西諾正襟危坐。他的眉毛擰成了疙瘩,嘴角的每一道紋路都繃得緊緊的。馬爾科·阿爾馬維瓦也沒有了先前那副雄赳赳的派頭,自從黑衣人進來後他神色慌亂,一雙死魚眼不停地朝周圍瞟來瞟去。
格拉狄斯立即示意奈莉注意這個情況。可是當奈莉舉起望遠鏡觀察九号包廂時,黑衣人已經離開了。所以她隻是安慰格拉狄斯不要着急,然後就恢複到先前聚精會神的觀劇狀态了。
剛才的一幕勾起了格拉狄斯強烈的好奇,使她在一瞬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來做什麼。她想去九号包廂探個究竟,但随即意識到如此貿然地行動肯定會暴露身份——貝尼托·馬西諾畢竟是馬裡諾的直屬上司呀!
于是她坐着沒動,舉着望遠鏡瞧到手臂酸痛。不過,在她确定九号包廂再沒有什麼動靜之後便失望地放下望遠鏡。她眉頭緊皺,想從中理出點頭緒。但是當她第一次把目光轉向舞台時卻吃了一驚。
一群腰圓膀闊的木偶登場了,每一個都有一雙大得出奇的、呆滞木然的眼睛。格拉狄斯覺得它們和木頭人比起來更像木頭套子,大到絕對能塞一個成年人進去——演員們正藏在裡面唱歌呢!
相比之下,當人們看到聖卡西亞諾劇院的首席女高音艾狄塔·薩瑟蘭像木頭人一樣呆頭呆腦地站在舞台上時都放聲大笑。格拉狄斯本以為她會藏在一個名叫“奧林匹娅”的木偶裡唱歌,絕對想不到她竟然扮演了一個假木偶。即使這位女高音表情木然動作僵硬,即使她的戲服在變形咒的作用下看上去就像真的木制品,但是哪一個木頭人也沒有她那樣一雙充滿生氣的、飽含熱情的眼睛。
當格拉狄斯重新把望遠鏡轉向九号包廂時,心裡陡然一沉。包廂裡隻剩馬西諾一個人了,阿爾馬維瓦在她走神的時候不知去向。
她的目光在包廂周圍搜索,卻在無意中發現之前那個一臉兇相的黑衣人正和劇院經理一起坐在一号包廂裡。就在她琢磨着讓·德·吉羅杜為什麼沒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時,她被他的一個小動作吸引了。
劇院經理用衣袖作掩護舉起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一仰頭——又以極快的速度将它塞進長袍口袋——他竟然在借酒消愁!這簡直不可思議。不過對于格拉狄斯來說,在發生了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後沒有什麼是不能接受的,而且劇院經理應該享有自帶酒水進劇場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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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馬維瓦直到幕間休息才回來。他看上去輕松不少,簡直可以說是愉快。雖然格拉狄斯穩穩當當地坐在柔軟的絲絨座椅上,卻感到芒刺在背。因為令阿爾馬維瓦感到愉快的事在她看來絕不會是什麼好事。
格拉狄斯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奈莉。可是奈莉覺得這些事情無足輕重,純粹是因為阿爾馬維瓦給格拉狄斯留下的不良印象造成了她對他的一切舉動都要往壞了想——即便阿爾馬維瓦一打眼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盡管如此,格拉狄斯現在無法單憑肉眼所見推測出事情的真相,更無法斷言它到底會産生什麼樣的結果。總之,她目前無法單憑幾塊碎骨就能準确地推斷出它們到底屬于惹人憐愛的獨角獸還是兇殘無比的喀邁拉。雖然格拉狄斯也承認自己的擔憂的确沒什麼道理,但是哪件壞事不是由原本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積累起來的呢?
“那個黑衣人沒準是劇院經理的貼身保镖。”奈莉不依不饒,她想讓格拉狄斯放棄監視九号包廂裡的一舉一動,好好觀劇,“或者過來問候問候老朋友——這并不奇怪啊!要麼就是和他們商量一下慶典結束後去哪裡喝一杯。咱們呢,就安安心心地坐在這兒,等第二幕結束——喂!你就别瞎操心了——”
格拉狄斯已經離開了座位。劇院裡又悶又熱。她松了松領結,想洗把臉清醒一下。直到她走進盥洗室——兩位正在補妝的女巫一見到她便立馬尖叫起來——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小男巫馬裡諾,而且她化了裝是不能洗臉的。
二樓廳台上擠滿了想去部長包廂拜訪的巫師。格拉狄斯本想趁機混在裡面到九号包廂那邊看看,無奈立刻被幾位便衣攔了回去。
格拉狄斯心不在焉地觀察着忙于應酬的巫師們,心裡仿佛拴了一個沉甸甸的小鉛垂。許多年輕的巫師跟她熱情地打招呼,可她的心思全在别處,對所有人都是待答不理的。
這裡依然很平靜,沒有任何危險降臨的預兆。上了年紀的巫師聚在一起興緻盎然地談論着部長和他的麻瓜同僚,另有幾名巫師說着諸如“齒輪”、“物理學家”等怪裡怪氣的詞語……格拉狄斯倒無暇顧及這些令她的巫師大腦無法接受的東西,她隻是不能去想,在這樣美麗的夜晚,就在這個充滿着世界上所有奇異和夢幻的地方,有人在暗地裡謀劃着見不得人的勾當……可惜她不能預見什麼事情将要發生,不能确定這些片段最後是否會串成危險的信号。如果她能完完全全确定的話,危險也許就不存在了。
阿爾馬維瓦今晚的确夠忙叨——格拉狄斯在奈莉身旁坐下來時發現他又不見了。他的搭檔馬西諾正悠然自得地坐鎮九号包廂,雖然他已經從剛才高度緊張的狀态中恢複過來,但他的目光依然像猛禽搜尋獵物似的警覺地在觀衆席上來回掃視。格拉狄斯趕忙叫奈莉也轉過臉,她可不希望這個亞德裡亞海的鬼怪枭蛇是在找安吉洛和馬裡諾。
她們周圍的巫師又嬉笑着舉起望遠鏡。今晚人們的笑聲熱烈得過了頭:他們看“霍夫曼”和一群侏儒載歌載舞時笑,看“奧林匹娅”假裝上發條的時候笑,在“科佩留斯”從袍子裡稀裡嘩啦地抖出一堆花裡胡哨的眼鏡和玻璃眼球時哄堂大笑。
有時,甚至讓·德·吉羅杜也在笑,隻不過他的笑容令人捉摸不透。
整個劇場在“安托妮娅”登場之後才逐漸安靜下來。“安托妮娅”的歌聲不比霍夫曼在故事裡描寫的遜色。當她在肖像中的母親的鼓勵下高歌不止時,全場死一般的沉寂。她的歌聲使格拉狄斯心痛地想到了阿納斯塔西亞,想到了安妮……有人歌唱不啻是為了藝術、為了愛,有人卻隻是迷戀由無數血肉之軀壘砌的舞台。
格拉狄斯坐不住了。她要主動去弄清一些事情。她看了看身邊全神貫注的奈莉,臨時決定提前行動。她躬身離開座位,貓着腰從各式膝蓋前一竄而過。
當格拉狄斯飛快地奔下樓梯時,畫像裡的霍夫曼揚起眉毛看着她。不過他們倆誰都沒注意到有人在那位麻瓜音樂家的雙眼上開了兩個洞,讓他成了“睜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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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空蕩蕩的,似乎所有的人都去聽歌劇了。過分的安靜讓格拉狄斯感到不安。
當她再次來到七号化妝間時,忽然有風從昏暗的走廊盡頭吹來,撥動她額前的碎發。但她沒有在意。她把耳朵緊貼在門上——沒有任何聲音;她又敲了敲門——也沒有人回應。于是她說出口令,房門聽話地“咔哒”一聲打開。她閃身進去并迅速關好門。
屋内的情形令她感到驚訝。這間屋子比格拉狄斯家的客廳還要大,而且舉架很高,整個地面被一張藕荷色的地毯覆蓋。一盆盆鮮花擱在老式花架上面,幾隻仙子懶洋洋地圍着花朵撲閃着透明的翅膀。花架旁邊擺着一架鋼琴和一張沙發床。
第二幕用做道具的木偶被堆在一個角落裡,有的正懶散地靠在黑色大理石壁爐上——每一個都瞪着大眼睛呆呆地注視着她。看樣子,那些演員丢下它們獨自走了。
位于門後的梳妝台上散落着零零散散的發飾、油彩棒、幾盒化妝品和一張制作精美的邀請函。格拉狄斯皺着眉頭望着邀請函上的名字:安妮·溫亞德。
她拿起邀請函翻來覆去地查看,上面标注的日期竟然是半年前……格拉狄斯一擡頭,卻猛地發現自己的身影正映在旁邊一面巨大的長方形鏡子裡。等格拉狄斯走近了才發現它實際上是一個鏡子門,安在牆角那個做到頂的大衣櫃上。
格拉狄斯覺得衣櫃裡似乎有聲音,不知是誰在呢喃。她一聲不響地打開櫃門。
衣櫃裡全是華貴的戲服、鑲有珠寶的帽子和其他一些一看就是妖精做的手工藝品。最令她感到驚奇的是,衣櫃裡也有一面長方形的大鏡子——好像有人故意把它露出一角讓她看到一樣,它緊緊地貼在衣櫃背闆上,木質鏡框上飾有奇異的浮雕花卉。
格拉狄斯把遮住鏡子的戲服撥拉到一邊。可是它除了能清晰地映出馬裡諾那副吃驚的面孔以外似乎沒有别的功能。就在她鑽進衣櫃想仔細研究一下這面鏡子到底擁有怎樣神奇的魔力時,化妝間的門突然響起了“咔哒”聲。
格拉狄斯飛速拉上櫃門并且鬥膽留了一道縫。在看清來人之後,她險些驚叫出聲。格拉狄斯迫切地需要從熾熱的情感中喚起對陳年往事的清晰回憶。
來人比格拉狄斯回憶中的任何時候都要美麗:一身打滿褶裥的白色連衣裙,編成辮子的頭發挽成高高的小洋蔥發髻,蛋白石在脖頸和手腕處熠熠發光。然而她的表情卻告訴格拉狄斯,她現在憂心如焚。她一進屋便頹然坐進椅子裡,陷入深深的憂郁中。這情形是格拉狄斯從未見過的。
格拉狄斯剛想從衣櫃裡現身——伴随着又一聲“咔哒”,化妝間的門再次被打開。
“我以為你已經去了後台,沒想到——”
馬爾科·阿爾馬維瓦讪笑着朝梳妝台一瞥——格拉狄斯已經按照他的吩咐把羊皮紙卷擱在了桌角(她注意到阿爾馬維瓦略帶詫異地揚起眉毛)——然後反手關上了房門。
“你當然知道我在哪裡。”安妮·溫亞德說着正了正頭頂的發飾,從鏡子裡打量着劇院首席顧問,目光犀利,“‘達佩圖托’(1)和他親愛的夥伴們一向無所不知。”
阿爾馬維瓦的表情就像安妮突然往他臉上扔了個大糞蛋似的。他狠狠地瞪着她,鼓着腮幫子卻斟酌不出一個能給她緻命一擊的詞。随後他的表情緩和下來,腮幫像蟾蜍一樣癟了下去,重新開口時用了一種頗為讨好的語氣。
“哦,我對親愛的‘朱麗葉塔’(2)沒有别的請求。隻希望她能像偉大的霍夫曼塑造的那樣——施展魔力,讓在場的觀衆獻出自己的鏡中影、生命,乃至靈魂。”
阿爾馬維瓦走到安妮身後,把骨節突出的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格拉狄斯躲在衣櫃裡,恨得牙癢癢。
“可是另一方面,我必須提醒親愛的‘朱麗葉塔’:希望她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風向标,以免遇上風暴,落得個悲慘下場——這可是任何人都不願意看到的!”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梳妝鏡中安妮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孔,頗為玩味地繼續說:“你看,像我這樣無關緊要的跑龍套如果沒有在險惡的環境中及時找到停靠的港灣,後果會是多麼的不堪設想啊!而親愛的‘朱麗葉塔’并不比我好。還是那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又補充了一句,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
安妮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阿爾馬維瓦又露出令人作嘔的笑容,似乎對自己制造的緊張氣氛相當滿足。
“期待你的表演——也希望我們合作愉快!”說完,阿爾馬維瓦便得意地走出化妝間,重重地帶上了門。
雖然格拉狄斯心裡有一大堆疑問,但她顧不得别的,“嗖”地跳出了衣櫃。
“安妮!”
對方被她吓得驚跳起來,冷不防地撞上了梳妝台。
“怎麼——”安妮又朝旁邊退了好幾步,“你是——?!”
格拉狄斯趕緊對房門施了一道防竊聽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