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眼下她看人接了酒,沒再說什麼,隻走去了廊亭另一邊自飲自酌。
傅行空不覺有異,迫不及待給自己倒了一杯,誰知一口下去,那酒氣直沖天靈蓋,辣得他兩眼發懵,酒液滾過咽喉時簡直像燒起了一把火,滾燙焦灼猝不及防直達心肺。
他全無準備,猛然連聲咳嗽,咳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關钰本是冷眼在一旁小酌,此刻看他咳得臉都紅了,握着酒杯的手不禁緊了緊。
她原先有氣,故意不曾提醒,可這會兒又難免懊惱起來,明知他本心,她又何必同他置氣。
那頭傅行空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不曾覺察她有意為難,第一反應想的是,怪不得這次她給帶了酒杯,這酒要是像上次那樣傾壺而飲,怕是一口下去就能要他半條命。
好烈的酒!他生平從未喝過這樣烈的酒!
他心有餘悸:“這是什麼酒?”
“燎酒。”關钰看他緩過來,也松下一口氣。
傅行空微愣,燎酒,延州的燎酒。
原來這段時日她去延州了。
延州在北邊,聽聞終年嚴寒,他雖不曾去過,但恍然想來也隻有那樣的苦寒之地,才釀得出這等像能燃燒生命的酒來。
烈是真的烈,但香也是真的香。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隻是大約是被剛才那一口體驗給吓到了,一時難以下嘴。
看人滿臉糾結盯着酒杯,關钰好心提議:“廚房還煨了酒釀甜湯,或者你更想喝那個?”
這話聽來就有種淡淡的挑釁,盡管關钰發誓她絕無此意,但傅行空确實有被激到。
真是稀奇,他的勝負欲已經死了好多年了,現如今酒菜潑他臉上他也未必會動一下眉毛,但偏就是此刻,他忽然鬥志昂揚。
“不用,這個就很好!”
他難得用如此堅定的口吻說話,但關钰一時沒明白他到底在堅定什麼。
依他如今的身體狀況,實不該過于勉強自己。
她若有所思,略一沉吟,轉而說起了這酒的來曆:
“燎酒要小口喝,這酒是我在延州北部的行山部落裡得來的,據說用的是最古老的釀制手法,比在集市能買到的還要烈上幾分,聽他們說如果去雪山裡打獵,隻要酒囊裡還有燎酒,再冷再遠的地方,都有勇氣走上一走……”
“燎酒在延州偏南的地區還有另一個名字,叫‘聊酒’,聊話的聊,因為延州人認為,不管是天南地北哪裡來的人,隻要肯坐下來一起喝這種酒,酒舒人心,酣暢淋漓之際,就能敞開心扉無話不談,因而便衍生出了這種同音不同字的說法……”
她難得說這許多話,慢條斯理,娓娓道來,傅行空不禁被引開了注意力。
他靜下心來,照着她方才模樣,隻抿了一小口。
那感覺竟完全不一樣了。
再不是原先那種幾欲被酒氣淹沒的瀕死體驗,這一小口起初竟然是清冽的,哪怕酒液已提前暖過,在觸及口舌時卻陡然驚起了一絲涼意,要等咽下後,它的烈才在咽喉間再現端倪,隻是那火熱不再燒心灼肺,反而燎得人整個兒都暖和了起來,而此後回味,在那未盡的餘韻之中,他好似還品出了一種不知名的果實熟甜。
起是清雪入冬,承則盛夏烈火,轉作春暖花開,合為秋意碩果。
如此起承轉合,是某位文人在延州飲過燎酒後所言,雖算不得多高明,倒也有幾分貼切詩意。
廊亭下,傅行空得了意趣,喟歎出聲,快活地揚起眉眼,朝她遙遙舉杯。
雪後晴冬,暖陽潑灑,多好的日子,好天好酒好朋友。
新年伊始這一杯酒,當敬天地,敬四季。
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