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裡,關钰做了許多事情。
别過苦峰,她去祭拜了關家墓群,等出了山林,她又先後各走了一趟老玉園和玉樓,将能想到的事都交代過一遍,最終在傍晚的時候,她縱馬往黎城方向奔去。
馬蹄踏入青坂巷時,已是深夜。
近來入冬,天氣又冷了下來,她張口呵出一團暖氣,拎着兩壇酒在門前台階坐下。
這酒是她方才繞去南街那家沽酒老店買的,店裡的小二居然還記得她,見她趁夜買酒,好心提醒她再過兩天晚上就不擺攤了,叫她記得不要跑空。
黎城實在是個很有人情味的小城,盡管在老玉園住了許多年,但她好像還是覺得黎城的這座玉園更有家的感覺,以至于如果她即将遠行不再歸來,那臨走之前,她想着總要來這裡再看上一眼。
月光灑落小巷,抹開她一個人的影子,她喝空了一壇酒,沒再去動另一壇,隻是看着台階上成雙成對的兩個酒壇子,彎起眉眼笑了笑。
真好啊。
人活着是要有念想的,倘若還有漫長一生,剩下的時間,她會想和他在這裡度過。
當然,還有林叔、阿喜、廚娘,玉園會溫馨又熱鬧,過年的時候就邀請瞿清來做客,她也好多年沒安心吃過一頓年夜飯了,從前關家還在時,每年除夕都會放煙花,沖天飛起的絢爛火光照亮夜幕,寄願新的一年家和事興,喜樂紅火……
冬夜冷寂,晚風吹散她一個虛幻的夢境,她在風裡歎息。
此夜已過半,明日還要登船出海,她應該去休息了。
站起身時,她本要去推身後的門,卻忽然想到了什麼,目光看向不遠處立在巷角的矮棚。
她略作遲疑,轉身向那裡走去。
當在黎城的關钰提起衣擺坐進久無人居的草棚時,身在苦峰的傅行空也并未入眠。
瞿清起夜,睡眼惺忪間看見院子裡有個人影時,還吓了好一大跳。
感受到室外低溫,瞿大夫不禁擰起眉頭:“就算睡不着,你也别坐在院子裡啊。”
苦峰高遠,又是初冬的時節,深夜小院裡四處凝起了露水,這人衣袖搭在石桌,他都已經能看到上面沁濕的大片痕迹了。
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病人!
傅行空一動不動隐在夜色裡,瞿清險些以為他已經凍僵,連忙要走近去看,便聽人終于出聲,聲音飄渺輕遠。
他說:
“瞿清,我能喝酒嗎。”
瞿清愣在原地,倒不是酒不酒的問題,而是他從來沒有聽過傅行空用這種懇求的語氣說過話。
他歎了口氣,一語道破:“你想要的不是酒,是人。”
他身為摯友,又旁觀者清,多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傅行空沉默了一陣,輕輕道:“她不想。”
對于他的這個結論,瞿清不以為然。
他與關钰相處這麼多年,以他對她的了解,其實覺得她分明也有意,當初若非自認很有些把握,他怎麼可能推一個姑娘家去做那種事情,又不是拉皮條的,他還不至于如此沒有分寸。
但這種事情,關钰自己不表态,他是不好越俎代庖,替她去表明心意的。
此刻坐在石桌邊的人沉默不語,傅行空挺直着脊背,面朝院門,好像要在此坐成一座雕像,直到有人從那裡歸來。
瞿清與他相識在最意氣風發的年紀,男人之間的友情就是意氣相投,酒逢知己,于是此刻他暫時抛開了大夫的原則,轉身去房裡拎出了一壇酒,擱在他手邊。
不過先說好,他可沒打算陪他喝,他是個很養生的人,該睡覺的時候半點耽誤不得。
“我不勸你,但我提醒你一句,今夜還未過去,人隻有在腦子清醒的時候,才能做出正确的決定。”
說完,瞿大夫就很潇灑地回房睡覺了。
傅行空目光落在酒壇,擡起的手已經摸到封泥,腦中卻轉着瞿清方才的話。
——人隻有在腦子清醒的時候,才能做出正确的決定。
他不禁苦笑,他真的還有決定的餘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