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傅行空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多少有點投機取巧的意味,還容易引起旁人誤會。
但他依然接受了這個提議,因為現在無論如何,隻要是個辦法就值得一試,這段航程才剛剛開始,他沒有信心、也不想再拒絕關钰第二次了。
綢帶覆上他眼睛,這就是瞿清的辦法,看見海會暈船,那不看不就行了。
這一路他被引着走來,遇見的船客都會好心避讓,表情唏噓頻頻側目,似乎是在為這“失明”的年輕男人感到惋惜。
傅行空這會兒看不見,壓力就全落在瞿清身上,但他臉不紅心不跳,連往後借口都已經想好,若哪日某人要“複明”,就當他醫術高超、妙手回春吧。
瞿大夫帶着人鎮定地往前走,被他拉着的傅行空動作遲疑,每踏一步都帶着從未有過的謹慎,擔心會踩空,又或者撞到什麼東西。
整個世界忽然充滿了不确定性,他已經在這條船上呆了一天兩夜,船還停靠在岸邊的那個下午,閑來無事他甚至同其餘幾人四處逛過一遍,但此刻身邊的一切都變得全然陌生起來,踏上甲闆時他還不小心絆了一下,着實是有些狼狽了。
不過當他冷靜下來,迎面聞見了風,溫暖濕潤,沾染着海水獨有的鹹爽,“海風”二字在這一刻變得具象化,不再似以往籠統。
習以為常就會漫不經心,傅行空一時回憶不起來,在那能被他稱之為“家鄉”的雲州,風應該是什麼感覺。
人看不見,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切斷了眼睛對圖像的接收和感知,受限的視覺仿佛間接助力去了别處,其餘感官因而前所未有地變得敏銳起來。
比如,【聽覺。】
應是瞿清帶着他穿過人群,總覺得四下裡人言笑談要比往日所聞更加喧鬧,他從中分辨出遠處海浪湧動和海鳥鳴叫的聲響。
某一刻,他聽見了一種椅子刮蹭地闆發出的刺耳動靜,熟悉的聲音自附近響起,語調重而稍高,是關钰,問他這是怎麼了。
她之腳步聲很快靠近,應是急步而來,傅行空正要回她,身旁瞿清已經開始解釋前因後果。
他們說話間,他被輕推上前,有人适時接手将他拉住,分明是不算很親近的距離,更有海風和茶香四下萦繞,他卻聞見了對方身上那股總是若有似無的草木氣息。
【嗅覺。】
這邊關钰聽完原委,也是頭一回聽說這種情況:“這行得通嗎?”
瞿清一攤手:“就讓他試試呗,總不能老悶在屋裡吧。”
關钰想他說得對,便點頭道:“麻煩了,多謝。”
瞿清表情一瞬興味,想問她以什麼立場來跟他說謝,他本就是傅行空的老朋友,若要為他幫到了傅行空而道謝,總得要有比他、比朋友更加親近的身份。
但她此刻目光全拴在一人身上,看起來全未意識到個中微妙,他便也不去提醒,樂得再多看會兒熱鬧。
何況這樣也不錯,就得是要她全無自覺,這事兒才有意思嘛。
傅行空這會兒覺得很新奇,往日聽人說話,總有部分精力要分散在别處,關注對方的神态或動作,如今他看不到人了,便隻能全神貫注地聽。
一個人說話的語氣方式,往往帶着揮之不去的個人風格,咬音的輕重,吐字的頓挫,大同難掩小異,他便在這些小異中察覺到些許樂趣。
此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近處響起:“确實也會有這種情況的,據說是因為船行駛很平穩的時候,身體感覺人是在岸上,一切如常,但如果眼睛看到船外動景,發覺到自己其實是在跟着船移動,兩種感官發生沖突,就可能會引起類似暈船的不适。”
傅行空驚訝,這才意識到這裡還有一個人,他不認識的人。
他往聲音來處微微側頭,疑惑開口:“這位是?”
關钰差點忘了還有個明山洛在這裡,開口介紹。
她扶着人坐下,想起他應是有過一面之緣,又補充道:“記得嗎,那日在登船口有個人差點撞上我們,明山公子就是那人排在隊伍裡的那個同伴。”
這話勾起了傅行空些微的印象,當時他的确曾掃過一眼,那似乎是個氣質斯文的高瘦男人。
說到這裡,關钰又想起一件事,看向瞿清:“聽說你之前在桑光島時碰見過一個同行想認識?巧得很,那人正是與明山公子一道的。”
這對瞿清來說算得上意外之喜,船上那些活動他看了一圈都沒什麼興趣,正覺無聊得緊,要不然也不能這麼熱衷于管人家小兩口的閑事,打發時間嘛。
這邊明山洛聞言,也是面露詫異,他事先完全不知道還有這麼個情況。
他今日來接觸關钰,是見其落單才臨時起的意,但也已經能想見若讓膽小如鼠的某人知道了能抱怨成什麼樣,現在好了,既然對方自己都招惹了一個瞿清,那就誰也怪不着誰了。
心下轉念,他微笑颔首道:“是嗎,他也沒同我說起過,不過人現在應該就在房間裡,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反正看這邊這兩人的樣子,他再留下來也是自讨沒趣,他是無意給關钰留下惡感的,便也順勢起身帶路。
尤其想到等會兒宗周的表情,他此刻心情好極了。
瞿清也很高興,隻覺得這位明山公子可真是個熱心腸的好人,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