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空并未察覺,穿過這園中層疊的花林樹影,某一刻曾有視線看向過他。
對面女子神色大方将東西遞來,客氣與他解釋:
“……若說香味,那大約是這香囊的緣故,這是我前段時間出海,一位熟識的香坊老闆送的,據說是剛上的茶香調新品,我出于個人喜好,又自行摻了不少凝神靜氣的香料在裡面,才混合成了現在這股比較獨特的氣味……”
傅行空接過那香囊,湊近了之後,茶葉和香料糅雜的清苦香味越發明顯,那無疑是好聞的,隻是他更在意其中差别,仔細分辨,幹茶的苦味裡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澀意,後摻的香料氣味也難以與之渾然一體,隻能說形似而神不似,不如他在關钰身上聞見的那種清澈微苦的草木香氣。
他謝過對方的好心解答,禮貌将香囊遞回。
可惜不遠處藥房内的瞿清錯過了這一幕,不然他的煩心事就能少上一莊。
當然,眼下他怕是也顧不上這些小事了。
關钰并未給他更多猜測追問的餘地,直接同他交代了所有,從幽王墓裡她擊殺尹鎮的過程,到幽火作用的後果,最後簡單明了地給出了結論——
她已是活不過一年了。
瞿清沒有絲毫心理準備,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砸懵在原地。
心知關钰絕不會同他開這樣惡劣的玩笑,瞿大夫回過神來,當即拉過人手臂探脈,指下脈搏平穩有力,并無任何異常,他的眉頭卻越攥越緊。
當然不會有異常,若是身體有恙,她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這些時日。
見人按在她腕上的手指幾乎要掐出印子來,分明已是心境不穩,關钰拍了拍他手背:
“不必自責,并非是你醫術不精。”
身為軀殼,魂乃精神,所謂人者,必是身魂同在,方命以為繼。
上古有言“人如燈”,若将外身比作燈罩,内魂便是燈油,世間多數人死于病老,究其根本,實乃身損,未必是魂力有欠。正如一盞燈即便燈油尚餘,假使燈罩破損了,此後燈火迎風、燈油漏耗,或早或晚“人死燈滅”的結局都可以想見。
如此說來,這世上的醫者,其實幹的都是修補“燈罩”的活。
所以,倘若有那麼少數的幾盞燈,出于某些原因,盡管罕見地燈身雖完好,燈油卻早早地就耗盡了,那麼即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面對此等“油盡燈枯”的情形,也隻能束手無策。
是她的燈油要空了,莫說瞿清,便是神仙也難救。
她耐心同他解釋,似乎是想安慰他世事難料人力有盡,可那種平靜實在令人惱火,瞿清無法領情,甚至她若非該死的是個姑娘,他這會兒是真想給她一拳。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思及前後,此刻瞿清已經明白過來,怪不得她這次出海走得那麼急,當初在人間境時孫客塵曾斷言說她不會再回來,連傅行空也這麼認定,就隻有他傻乎乎地堅信他們都錯了。
可原來錯的是他,她居然真的沒打算再回去。
瞿清臉色難看極了:“他知道嗎?”
無需指名道姓,這個“他”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其實話問出口的時候,瞿清便有了答案,傅行空如果知道了,萬不可能還是現下這般不溫不火的模樣。
果不其然,關钰搖了搖頭:“他不知道,也不用知道。”
聽她這話,瞿清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他不可置信地瞪住她:“你打算就這樣一直讓他蒙在鼓裡?!”
見他不贊同,關钰皺了皺眉頭,竟反問:“他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這叫什麼話?
瞿清鐵青着臉,啞然當場,明明知道她的邏輯一定有哪裡不對,然而此時此刻他太混亂了,一時半會兒完全厘不清頭緒。
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冷靜,他死死盯住她:“那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關钰對答如流,看來是早已心中有數:“等跟綠山那邊碰了面,把渡羅刀交托出去後,我會找個合适的時機離開。”
當初兩家結盟,約定就是關家負責将幽王令改形藏匿,對方負責找到永絕後患的辦法,事情發展到現在,其實關家的承諾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她既有心無力,不如就移交給綠山去處理。
至于再往後的事,她也已經考慮過了,餘下有限的時間裡,她會盡可能多跑一些地方留下痕迹,沿路準備好很多信件,安排每隔一年半載往雲州回個音訊,如此,就隻當她是一人抛卻過往遠走高飛去了,隻要時間足夠久,總有一日傅行空會淡忘,逐漸記她終如一個浪迹天涯的故人,不再枉作執着。
瞿清聽她緩緩道來,隻覺心頭發冷,她說得這樣順暢,分明是早就将自己生前身後的事都計劃好了。
他感到了一種無力的憤怒:“你覺得這行得通?關钰,你當他是傻子嗎?”
好端端一個人不再出現,她就那麼肯定傅行空會乖乖呆在原地,肯定他不會不顧一切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