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地全身冷汗直冒,喉間像塞上一塊石頭。
上一次,他用青梅竹馬的愛人賭前程,皇帝讓他一敗塗地,這一回,壓根兒就連賭局都不曾存在。
他心念電轉間,就聽皇帝又是一聲聽不出喜怒的輕笑:“怎麼不說話?啞巴了?”
不甘令他在無意中咬破了下唇,也是疼痛教他強自鎮定下來,他跪伏在地,擠出幹澀沙啞的聲音:“回陛下,臣侍宋珮,是南風苑的小侍。”
周遭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人們難掩驚訝,但很快便平息下來。
“既是朕的臣侍,愛君為何如此打扮?”
“愛君”二字從皇帝口中落下,語氣溫和,甚至帶着一絲玩味,仿佛他真是得承過恩露侍奉過天子并得了歡心的寵君。
他聽得如墜冰窟。
“這般打扮已不成體統,倒是……頗有風情——你身邊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到太醫院來作甚?莫不是愛君也與朕一般心裡牽挂着什麼人麼?”
他的指尖幾乎摳進了地面的青磚裡,皇帝居然以為他是為了打聽淑妃的消息才喬裝打扮潛入太醫院。
必須趕緊回答,不然、不然……
“回陛下,臣侍宮中有個小内侍連日抱恙,臣侍便想到太醫院來求個醫方。”如今隻有實話實說,才有可能打消皇帝的顧慮,他盡可能地不讓聲音發顫,心中卻在暗自苦笑。
皇帝以為他對淑妃舊情難了?天!
“内侍染病,要宮裡的主子纡尊降貴地跑太醫院求方?侍君入宮時間也不短了,不知尚宮局是做什麼的嗎?宋小侍,陛下面前,你還敢胡言亂語?”這話卻不是皇帝說的,而是皇帝身邊的那個貼身内侍。
他唯有叩頭:“臣侍并無虛言。”
“一個小奴才也值得你這般不辭辛苦?愛君竟是如此重情重義啊。”皇帝再次開口,聲音雖然小了許多,隻能他身邊數人能聽清楚,卻依然清冷通透,如玉石相擊,似有笑意,卻透着森森的寒意,“朕還以為,宋小侍是為了能平步青雲,能狠心大膽、設計将青梅竹馬送上龍床的大丈夫呢。”
皇帝的話如一記重錘,準确無誤地砸在他心口,他霍然擡頭,迎上皇帝的目光。
那雙眼睨着他,黑白分明,如冰雪初融,清澈得映出了他的影子,一個瑟縮、驚懼、萎靡的影子。
他暗中咬牙,口中的甜腥壓下胸膛翻湧的氣血,恭恭敬敬地再次叩首:“臣侍知罪,臣侍絕不敢有二心,求陛下開恩。”
落針可聞的靜。
“陛下,朱太醫到了。”又是那貼身内侍的聲音,這時候也就隻有皇帝最親信的人還敢開口。
皇帝颔首,聲音再度恢複了平靜:“着去長樂宮,多帶點人。行了,你們都起來吧,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一陣窸窸窣窣的起身和雜沓的腳步聲後,太醫院中的人群散了開去。
他依然一動不動地跪着,垂着頭。
皇帝那個起身的命令一定不包括他。
果然,皇帝又走近了半步,咫尺之距,彎腰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微微用力,迫得他無法再次低頭。
“你接下來的話,無論是什麼,朕都提前赦罪——說吧,究竟到太醫院來做什麼?”
冷汗落入眼睫,他眼睛發癢,視線模糊,卻不敢伸手擦去,他聽見自己仿佛鎮定自如的聲音,像是三魂六魄已然出竅,冷冷地打量着與皇帝對峙的軀殼:“回陛下,臣侍宮中的内侍小安子前日摔了一跤,高熱反複,時而昏迷,臣侍恐病程延誤,久拖難治,宮中又無合适的侍從可供派遣,情不得已,才做此冒失之舉,伏求陛下恕罪。”
他不願牽扯過多,略過了尚宮局的事情。
皇帝目光在他臉上微微一頓,淡淡地道:“你倒是有心。”
他不敢回答,無法低頭,隻有垂下眼,睫羽上的汗珠重若千鈞。
“方墨,”皇帝的手依然在他下颏上,半捏半撫,像在把玩着玉器,指尖擦過他的唇,他的脊梁不禁一陣戰栗,“今日夜班太醫是哪一位?”
親信内侍答道:“陛下,容奴去問一問。”
皇帝放開他起身,輕嗤一聲:“你讓值守的太醫跟着這位宋愛君到他宮中去一趟,看看那位勞動愛君冒犯宮闱規矩的小太監,事後給朕通報一聲。”
等他反應過來磕首謝恩,皇帝已然衣袍輕揚,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