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他倚在榻邊,目光穿過窗棂,凝視着院中那株漸謝的臘梅,花瓣早已凋盡,隻餘光秃的枝桠在寒風中瑟縮。自立冬那日貴妃鬧事,皇帝以“禦前失儀”為由下旨禁足,轉眼已近一月。明月殿内外人迹罕至,清冷如冰,他不知這屏障究竟是庇護還是囚籠,恍惚又回了南風苑那與世隔絕的日子。他指尖輕叩榻沿,耳邊似又回蕩起方墨那日冷然的話:“君侍,陛下有旨……”
時光悄然流逝,他的傷勢在藥膏調理下漸愈,臉上的青紫已淡得幾不可見,隻是那股郁氣仍如影随形。小安子被選入内學堂的那日,他咬唇忍淚,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前,留給他的隻有無盡怅惘。方墨親自領來的兩個青年内侍接替了小安子的差事,一個喚作阿青,沉默寡言,一個喚作小順,機靈卻謹慎,兩人每日低眉順眼服侍,連範公都覺出幾分異樣。他常獨坐窗前,望着空蕩的院落,暗自揣測皇帝此舉究竟是罰是護。
這日午後,他獨坐窗前,望着空蕩的院落,忽聽範公低聲道:“君侍可是還在為小安子憂心?”
他一怔,轉頭看向範公,見他神色平靜,似有話要說,便低聲道:“他身子弱,又剛受了傷,我怕他……”
範公笑了笑,打斷他:“君侍多慮了。内學堂是宮中少有的出路,那裡時有内閣學士前往講學,小内侍們能學讀書寫字、算數賬目,熬出來,多半能掌些要緊差事。小安子性子剛強,若能習得一技,日後當能自立。君侍,這可是件好事。”
他聞言沉默,半晌才低聲道:“我知是好事,隻是他性子烈,就怕他吃不得眼前虧,反給自己招了禍。”
範公歎了口氣:“小安子聰明機靈,老奴勸君侍放寬心,小安子若有出息,您該為他高興。”
他垂眸,心中五味雜陳,他在宮外時雖有妻妾,可卻未曾育有子女,如今是有些将這一心護着他的小安子視作了孩子,既盼小安子平安,又怕這“出路”不過是另一場苦楚的開始。
冬日漸深,宮中喜氣漸濃,遠遠傳來爆竹聲,預示除夕将近,明月殿中卻仍一派蕭索,似已被遺忘。
他思念千裡之外的家中親人,也牽挂全無音訊的淑妃與小安子,而午夜夢回,那句“朕未許你死”如針刺心,時時讓他輾轉難眠。
除夕夜,宮中燈火通明,爆竹聲與絲竹樂遙遙傳來,熱鬧喧嚣卻與明月殿無緣。他獨守孤燈,藥香混着炭火的氣息在殿内淡淡彌漫。範公早被召去内務府盤點年貨,阿青與小順則被臨時調去宮内灑掃,隻剩他一人守着這清冷的四壁。他正欲起身添炭,手剛觸到炭鉗,忽聞殿外腳步輕響,方墨低沉的聲音打破寂靜:“君侍,陛下駕到。”
他一怔,手中的炭塊滑落,忙整衣迎出。殿門推開,皇帝緩步入内,并非身着龍紋華服,而是一襲深青色便袍,眉間卻仍凝着淡淡的霜意。那張俊美的臉在燈火映襯下更顯清冷,靠近時,一股淡淡的酒香撲鼻而來,混着袍角沾染的松脂氣息,顯然剛從喧嚣的宴席中脫身。他慌忙跪下:“陛下……”
皇帝擺手止住,緩步入殿,目光掃過空蕩的四壁,淡淡道:“除夕夜,宮中熱鬧,朕卻聽聞你這裡冷清得緊,特來看看。”他頓了頓,轉頭看向方墨,低聲道:“你在外守着,朕與宋小侍說幾句話。”
方墨微一躬身,默默退出殿外,殿門輕合,獨留他與皇帝二人。他心頭一緊,跪在原地不敢起身,隻覺那淡淡的酒香愈發清晰,混着松脂氣息,竟讓他有些暈眩。
皇帝在榻邊坐下,随手拿起炭鉗撥弄火盆,火光映得他側臉柔和了幾分。他忽地開口,語氣漫不經心卻帶幾分倦意:“除夕家宴卻是把你錯過了,你合該也在場,湊一湊熱鬧,聽聽席上的種種議論。”稍頓了頓,皇帝目光斜斜落在他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朕的長子或長女,托身于一個身世卑微的孤女腹中,實在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