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明月殿内,夜色深沉,殘燭搖曳,映得梨木案上一片昏黃。宋瑜微獨坐案前,手中緊握趙福那張藥肆名單,墨迹草率的字迹在燭光下模糊不清。他眉頭緊鎖,目光凝滞,似要将那紙穿透。
此前他欲從麗妃、張才人處覓得線索,奈何處處碰壁。麗妃稱病推诿,辭色間暗藏鋒芒;張才人倨傲冷淡,避而不談。更有沈貴妃禦前哭狀,胡攪蠻纏。後宮妃嫔,哪個無家族倚仗,或多年經營?她們盤根錯節的關系網,教他每邁一步,如履薄冰,且收獲甚微。春桃的口供孤證難鳴,江遙的供詞僅指向李全,绮羅雖為麗妃身邊人,然麗妃若一口咬定不知,隻落個失察之罪,又能奈何?欲扳倒高位妃嫔,談何容易?
他輕歎一聲,目光複落單子上,沉吟片刻,心中漸生主意。太醫院藥材多自宮外采辦,這藥肆或為突破。若能查出摻入番紅花的茜草之源,順藤摸瓜,未必不能揪出幕後黑手。
隻是,他一介男妃,位卑言輕,欲出宮查訪,須皇帝首肯。宮禁森嚴,這規矩他心知肚明,卻不知少年天子是否應允。方墨之言猶在耳畔——“風口浪尖”,他如今已是衆矢之的,皇帝會否因此掣肘?思及此,他不由起身,緩步踱至殿中,袍袖輕拂,腰間碧玺佩輕晃,泛着幽冷微光。
他低頭,解下那枚雕龍碧玺,置于掌心摩挲,龍紋細膩,溫潤如水。燭光下,他仿佛又見皇帝俯身,鳳目含笑,語帶戲谑:“同心同德,勿急于一時。”那低沉嗓音如春風拂柳,撩人心弦。他心口一熱,耳根不自覺泛紅,指尖輕顫,似觸到那時殿内的餘溫。
他猛然回神,凝視掌中玉佩,唇角卻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皇帝何人?九五之尊,志在江山,縱有柔情,又怎知不是帝王心術?況且,皇帝曾笑言并無斷袖之好,不過是為羞辱他才強他入宮,而他自己又何嘗有過龍陽之念?不過是陰差陽錯……陰差陽錯罷了……指節發力将玉佩攥得生疼,似要捏碎這荒唐绮念。
片刻後,他垂眸将玉佩系回腰間,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漣漪,目光複歸清明。無論心動與否,公主命懸一線,淑妃病榻待援,他既奉旨查藥,便無退路。出宮查肆,勢在必行。
次日清晨,旭日東升,他整好衣冠,估摸着早朝已散,便匆匆趕往養心殿,熟料剛至殿外,便見方墨自殿側迎上,沉聲道:“宋君侍,可是求見陛下?陛下如今正在禦書房與朝臣議事,無暇分身。君侍有何要事,不妨與奴說。”
他微怔,略一沉吟,将出宮查藥肆之意和盤托出,末了道:“方公公,微臣知此舉冒險,且不合宮規,然宮内阻力重重,怕是隻有從外部方可尋得破綻。”
方墨聞言,沉默片刻,目光微閃,似在斟酌。半晌,他沉聲道:“君侍既決意如此,奴才願随行護衛。陛下既托君侍查藥,奴才自當助一臂之力。”宋瑜微心頭一暖,拱手道:“多謝方公公。”方墨擺手,語氣依舊冷肅:“君侍莫謝,宮外魚龍混雜,凡事還需謹慎。不知君侍還需要什麼,奴可準備。”
他微微一笑道:“還煩方公公尋幾位能識字懂抄寫的小公公一道出宮。”
方墨肅如山峰的臉難得地綻出了一絲笑意:“君侍可是要找内學堂的小内侍?”
“方公公莫要認為微臣假公濟私就好。”他亦是笑答,與方墨相視一眼,各自心領神會地輕笑起來。
他在明月殿等了一陣,方墨果然是領着三個小内侍來了,其中自然就有小安子,小安子入了内學堂後,眉眼間少了昔日瑟縮,多了幾分沉穩,見到他歡喜得差點涕淚交加,又聽說要幫忙查抄賬簿,興奮得雙眼放光,連聲道:“主子,主子,奴才能看,奴才看得懂!”
見這孩子如此意氣風發,他原是想提醒小安子如今已不是明月殿的人,不該再喚他“主子”落人話柄,話到嘴邊,又見小安子一臉雀躍,便僅是輕笑不語。
幾人準備完畢,便由方墨領頭,出了宮禁,順着宋瑜微重新謄寫過的名單,開始查訪藥肆。
單看各家藥肆的店名,難以辨别究竟哪一家更可疑,他唯有先至京師中最大的一家藥肆,名作“天元盛堂”處先一探究竟。
未至午時,幾人來到藥肆門前,門楣高敞,金漆斑斓,招牌上“天元盛堂”四字蒼勁遒逸,隐有龍蛇之勢。堂前兩株老槐枝葉繁茂,幾縷陽光透過縫隙灑下,在青石地上斑斑駁駁。
方墨一行身着便服,衣飾低調,宋瑜微改了一身青衫,戴了半幅面帕,隻露出眼角眉梢。小安子與兩名小内侍分立左右,皆謹慎沉默,一行人看着不過是貴介人家的家丁書吏模樣。
掌櫃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圓臉厚唇,滿臉堆笑迎上前來:“幾位貴客是打哪來的?小店藥材俱是太醫院常采之貨,價公貨真,童叟無欺,您瞧是要買藥還是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