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仰起頭,歎氣。果然,一切都是因果報應。
沈玉韶扯着嗓子,終于将積壓在心底的話說出口:“回大人,柳瓊是我的母親,他死在沈蒙手上,而死在我手上的沈蒙,那是我的父親。”
什麼?!公堂上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出聲,百姓們也是一陣騷亂。
母親的恩客是自己的父親,他殺了母親,女兒重操母親舊業又殺了恩客,還是自己的父親。
荒唐,可笑,又陰森,可怖。
沈台不慌不忙:“那在下這個做伯父的還是要問問侄女你,沈蒙為什麼要殺令堂?”
這一次,他不再稱呼沈蒙為“舍弟”。
是的,他不願。
沈老族長還是坐不住了,未等沈玉韶将真相說出,他怒目圓睜:“一個隻會胡言亂語連逝者都敢侮辱的下賤琵琶女,也敢勞煩諸位大人懲治?不如将這人交于我沈氏,老朽一定親自為蒙兒讨回清白名聲!”
沈玉韶并不肯低頭,她喊道:“我的母親,何嘗不是逝者?你們沈氏一群小人,口口聲聲維護着子虛烏有的清白,這般怕我将當年真相說出,不是心裡有鬼還能是什麼?!”
“大膽!”沈老族長起身:“沈氏族人何在?還不将這下賤女子拿下!”
趙主府與孫主衙大眼瞪小眼地立在原地。
魏初一個擡手,陳詞會意。陳詞扶上劍柄,走上前,瞧了一眼沈老族長身後那群壯丁,示意他們别亂動。
魏家軍的實力,不容置疑,天下人隻有畏懼沒有挑釁的份。
魏初不緊不慢,他倒很喜歡欣賞眼前人狗急跳牆的鬼樣子,他緩緩起身:“老族長您素日操持一個大家族,是最穩重的,怎麼聽了沈姑娘幾句話就這麼慌亂?”
“一口一個賤女子,說得好不痛快,本官差點就忘了沈氏是個好讀書的家族呢。”
沈老族長懊悔自己一時自亂陣腳,又不甘心這樣輕易低頭,他想搬出身後之人的威嚴好好壓一壓魏初的傲氣。
“魏大人乃當朝政商,自然懂得為官者一切要依法辦事的道理。公堂上,隻聽這女子一人所言就斷案,難免偏頗,老朽也是為魏大人的官聲考量不是。”
魏初懶得和他廢話。
“在其位,謀其政。居于政商之位的是我,而非族長您。人,總是要學會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魏大人您自承州而來的,對我們應州難免了解得不全面,這……”
魏初打斷他:“族長玩笑了,本官是居安的政商,應州是居安的應州,自然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老族長隐忍地浮出幾分笑意。
“諸位,我見今日審案至此大家都有些疲憊,我們明日再開堂如何呢?”
是詢問意見,更是下達命令。
魏初立于堂上,俯視衆人。自然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百姓們識趣地早早離場。各路人等離去後,隻剩魏初三人,沈玉韶,與沈家那群人。
魏初吩咐陳詞與白清柳攙扶着沈玉韶先行離去。
沈台看着虛弱的沈玉韶,竟好像流露出幾分心疼。侄女與伯父對視一眼,輕聲歎了口氣,便轉頭離去。
沈老族長十分不滿适才沈台的忤逆之舉,說是告退,他手下人看着卻是要架起沈台拳腳相加的架勢。
“慢着!”魏初道:“沈先生上次同本官說起的那幅畫是什麼來着,有勞先生再細講一番。”
老族長見狀,也不好說什麼,扔下沈台,徑直離去。
“多謝大人。”沈台知曉魏初的用意。
魏初沒有多言,将沈台帶入空無一人的府衙後院内。魏初随意挑了一間屋子,大步邁了進去。
沈台走上前,沒有為自己辯解,反而認真地替魏初分析起了當下的形勢:“将軍今日如此這般行事,風頭太過,還是要仔細着宮裡人的态度。”
“将軍此番,也算是在應州立了威,以後的路大抵會好走些。隻是千裡之行,前路不定……”
魏初想起沈氏的種種惡行,實在不願聽沈台多言,淡淡回複道:“這些小事,倒不勞先生憂心,先生還是着手去寫您的自白書吧。”
魏初的态度讓沈台先是有些訝異,又低頭,無奈地自嘲一笑。
是啊,他是有罪的,是不會被輕易原諒的。
“時至今日,所有的一切皆為在下咎由自取,結局就在眼前,何須浪費筆墨再去撐起僞君子的架子。”
魏初沒好氣地打趣道:“先生這是……打算入獄?要去做那舍一人,保全族的壯舉?隻怕沈老族長不會遂您的願,他怎麼會輕易放棄這麼多年來您給沈氏掙得的名望與榮光。”
“名望?榮光?隻是這些嗎?”沈台喃喃自語:“也對,在他老人家眼裡,我也隻是一個對沈氏有利的後生。”
“絕妙的文筆,淵博的學識,書生的欽佩,百官的豔羨,前輩的青睐,陛下的贊許……所以我在人前的一切,都給了沈氏。”
“那人後呢?”沈台的眼裡,從起初的悲戚漸漸轉為憤懑,他的語速陡然急促起來。
“我無父無母的凄慘呢?我寄人籬下的孤苦呢?我一路求學曆經的坎坷呢?我那些受良心譴責無法安眠的日日夜夜呢?”
“先生!”魏初察覺到沈台情緒不對,忙伸手握住他的一隻胳膊。
沈台的身子正對着魏初,眼神空洞,像失去了所有值得堅守的信念。
沈台的雙手也握上魏初的胳膊。
“五歲那年,中秋節後一日,族長帶着我和阿蒙上街,集市上有個小販在賣糖葫蘆。那是我平日最喜歡的吃食了,但跟在族長身邊,我不敢開口說自己想吃,隻能幹瞪着眼睛遠遠地瞧着。阿蒙知道我的喜好,趁族長不留神,拿出自己偷攢下的銅錢買了四串糖葫蘆。”
“一串給我,一串給他。另外兩串……買給我們死去的雙親。”
“隻可惜還沒等我們兄弟二人吃上一口那饞了許久的糖葫蘆,就被族長發現了。”
沈台又突然平靜下來,問魏初:“将軍猜族長他老人家說了什麼?”
“什麼?”魏初說話間,悄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族長動了怒氣,訓斥我們不顧沈氏顔面,貪戀那些隻有窮苦孩童才稀罕的吃食。他問阿蒙手裡攥的另外兩串糖葫蘆是給誰留着的,阿蒙心思單純,照實回答了他老人家。将軍再猜,族長會如何做?”
魏初猶豫着回答道:“訓斥你們二人仍舊心系父母,不知感恩沈氏?”
沈台搖頭,歎了口氣:“比這重得多了。”
“族長說,我雙親當年妄圖自立門戶,是背叛沈氏之舉,死有餘辜。他要我和阿蒙忘卻雙親,一生效忠沈氏,以償罪孽。”
沈台說着,自嘲地笑起來。“死有餘辜”和“以償罪孽”八個字,他說的格外重,像是咬緊牙關迸發出的控訴。
“然後,族長奪去我二人手中的糖葫蘆,扔在地上。糖葫蘆蒙了塵,我慌忙拾起卻又被一把搶過。這回族長将糖葫蘆用力抛向街邊一角,那角落裡躺着兩個年輕的小乞丐,糖葫蘆砸到他們身上,他們竟還謝過了我。”
說到這,沈台又不受控制地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院落裡肆意回蕩着,有些瘆人。
魏初試圖讓沈台清醒過來,不住地呼喊着:“先生,您清醒一點。”
沈台隻是自顧自地說着話,聲音很低,叫人聽不清。這是他第一次,将心底積壓的恨意,說了個痛快。
而魏初也隻是安靜地聆聽,未曾打斷。
片刻後,沈台突然掙開魏初的手,後退幾步。
“先生!”魏初有些慌,不确定沈台這是要做什麼,想攔下他。
沈台又突然止步,停了下來。他無聲地望向魏初,眉頭緊鎖,眼底的紅血絲瘋狂滋長。
隔着大概十步的距離,魏初緊緊盯着沈台,生怕他出事。
空氣悶得人心裡直發慌。
沈台垂下眸,兩行淚。淚水滴落在他腳下,他一腳踏上。
“糖葫蘆蒙了塵,我的心也蒙了塵。”
“那乞丐謝我,我這個乞丐卻不知該謝誰,還是……恨誰……”
沈台沒了力氣,癱倒在地上,面容上隻有悲痛與憤恨。
魏初快步走過去,彎下腰坐到沈台身側。二人緊挨着,都是異常地平靜,像曆盡悲苦後的抱團取暖。
沈台安靜了下來,不再言語,巨大的掙紮過後又回複到往日的溫良。
魏初瞧着沈台這副模樣,可憐又可恨,想撫慰他但又無法忘記他犯下的種種罪行。
他良心猶在不假,但他間接幫着沈氏害了許多人亦是闆上釘釘的事實。
“先生,前塵已定,償清罪孽後,天地廣闊,足夠您再開一局。”
“我償不清了。”沈台眼神暗淡。
沈台并不想去思考自己的退路,他突然問了魏初一個問題。
“将軍,你可知天下萬千文人畢生所求為何?”
魏初怔住,并未回答。
沈台緩緩站起身,走近窗子,他仰起頭,溫柔地注視着前方,竟好像瞧見了多年前埋頭苦讀詩書的自己,他有幾分釋懷。
沈台一字一句,回答起自己的問題,輕輕開口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閉上眼睛,腦海浮起種種過往,那是他曾親曆的所有悲喜,是他被“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和“家國天下”指引前行的半生,如夢似幻。
“少年時,這四句,我喊得慷慨激昂,恨不能一躍成為救世聖人。如今,說着這四句,竟心虛地直跳,空餘忏悔。”
“看來,白紙黑字許下的諾言,要有赤誠之心才作數。”
沈台輕笑幾聲,心中五味雜陳。
沈台仰起頭,窗外有夕陽搖搖欲墜,餘晖灑遍遠山,似金紗被風輕拂。是柔和的,寂靜的,安詳的美。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一切都是光亮的尾聲了。”
魏初隐隐感到沈台正在下定某種決心,那是他無法阻攔的,他站起身,在沈台背後勸慰道:“沒有永恒的黑夜,光明會再次登臨山巅。”
“哦?是嗎?”沈台揚起眉,臉上恢複為往日得體的笑容。
“那……在下就恭祝将軍,立于山巅不敗之地,光明永駐。”
這樣的祝願,魏初卻不敢承受。他靜靜地看着沈台這副痛苦到不能自己的模樣,發覺當下的局面,他竟評判不出絕對的對錯來。
他沈台,也該算是一個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