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台轉過身,背對着落日餘晖,幾陣微風恰到好處地拂起他耳邊的碎發,他凄然一笑。
“将軍,我讀了很多聖賢書,我想效仿聖賢,可我也明白我非聖賢。”
魏初望向沐浴在夕陽裡的沈台,如果沒有生在沈氏一族,他會繼續去讀聖賢書,行萬裡路,或者去傳道、授業、解惑。要是他想的話,也可以憑一身才學入朝為官,治理一方。他一定會是一個好官。
隻是一切都不能重來,他終究要為自己昔日的選擇承擔後果。也許在很久以前他就預料到今日,但他沒有回頭。他留存幾許善念,卻一再将錯就錯,任憑那些肮髒陰暗的思想慢慢蠶食又侵吞着自己。
就像他自己說的:折一半良知,踏半條死路。
“後悔過嗎?”魏初問。
沈台歎氣:“後悔。晚了。”
“沈家的行事作風,應州的百姓們看在眼裡,不過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戲台子。所以無論告訴他們怎樣殘酷的真相,他們都不會真正地在心裡頭驚訝。但是,先生……”
“百姓們會因為您而震驚。”
沈台微紅的雙眼裡滿是悲涼:“是我對不住百姓們。”
魏初擡眸看着遠山,自顧自說道:“如果有蟬鳴,允許烈日算作生命的嘩然。如果是死水,允許枯荷來作無序的詩行。”
“但先生,秋葉已經落盡,凜冬在不遠處,他們本可以挨過冰天雪地,您卻偏偏假傳春的訊息。”
“寄希望于一個脫胎于黑暗的救世主,和自殺有什麼兩樣。”沈台苦笑:“偏由我做梁上燕,但經凜冬不逢春。”
魏初壓抑着内心對沈台的同情,淡淡回複道:“莫驚舊景好風光,曾行南北不歸路。”
“不……歸……路。”沈台若有所思,微笑道:“行不歸路,無安身處。”
這是他對自己最後的定義。
沈台整理好衣服,向魏初莊重地行禮:“沈某告辭……”
魏初的手在半空中停下,他本想握上他的雙肩。
“玉韶是個苦命的孩子,她那樣一個良善的姑娘家,就該一生平安順遂,請您替我這個做伯父的照顧照顧她。”
“我會的,先生。”魏初默默收回手。
沈台彎下腰,在滿懷感激地深深鞠完一個躬後便走出了屋子。
魏初愣住片刻,緩過神急忙喊住沈台:“先生,衙門裡外都是我的人,安全起見,您今夜還是留宿此地吧。”
沈台對魏初的話感到有些意外,微笑着點頭道:“既如此,多謝将軍。”
魏初目送沈台去往别處,直至那金色的背影消失在視野外。
魏初歎口氣,一個人獨自返回客棧。
夜深了,客棧内,正在低聲交談的白清柳和陳詞見魏初回來,忙跑上前迎接。
“小魏大人,你回來啦!”
魏初坐了下來,飲盡一盞茶。
“白小公子,你的沈姐姐呢?”
白清柳笑着道:“沈姐姐剛剛又服了一遍藥,現在已經在床上躺下歇息了。”
“那便好。”
陳詞見魏初孤身一人,問道:“将軍,您不是說今夜将沈先生帶過來與我們同住嗎?怎麼不見沈先生?”
“我思來想去,還是讓先生留宿衙門最為妥當。”
陳詞反應過來:“您的意思是,他們沈家人……”
魏初打斷陳詞的話:“不必糾結,你今夜隻管護好沈姑娘。你早些用飯去吧,然後去換田柯他們的崗。”
“是。
白清柳乖巧地站在一旁。
“白小公子,你也去休息休息吧。”
“休息?我不用的!”白清柳搖起雙手。
“那你是要……”
“我就在這裡,陪着沈姐姐和小魏大人!”
眼前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公子哥兒,怎麼還自帶着孩童一般的幼稚氣,天真,可愛。
“呆瓜。”魏初看着白清柳,臉上不禁浮出笑意。
“呆瓜?小魏大人是在嫌我蠢笨麼?”小公子哥兒皺眉,幾分不悅。
魏初挑起眉:“你猜猜。”
白清柳抿嘴,手抓着衣袖立在原地,不作回答。
“好了好了,玩笑話而已,白小公子莫要當真。”魏初拍了拍白清柳道:“白小公子,你也坐下吧。”
白清柳坐在魏初身旁,隻見魏初一個人對着茶杯發起呆,不知在看些什麼,想些什麼。
“小魏大人好像有些憂愁。”
“沒什麼,隻是感歎沈先生罷了。”
白清柳道:“其實沈先生他也是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沈先生本性善良,又知書達禮,他一定不曾動過害人的念頭,隻是不敢抗争宗族力量,慢慢地就被罪惡裹挾着走了。”
“你倒是懂他。”魏初道:“我看他明明是足下進退兩難,心底搖擺不定。對沈先生,我也是一半氣憤,一半惋惜。”
“我記得父親曾教導哥哥一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白老前輩這是怕大公子高潔太甚,引得朝堂鼠輩不滿。但也隻有清泉裡可見魚鱗泛光,也隻有坦誠間可見人心純良。”
白清柳不太理解,他反問魏初一句:“那小魏大人,你會永遠栖身清泉,不染淤泥麼?”
魏初沒有直接回答:“白小公子,你懷疑過你的哥哥麼?”
白清柳搖頭,目光堅定地道:“從未。”
魏初笑笑,與白清柳對視上,他的語氣铿锵有力:“我與白中霧,同行一條路,但他走得遠比我光明磊落。我曾應允你哥哥,此生拼盡一切助他行至路盡頭。我同他說,若有一日,我心不軌,還請他親自将我繩之以法。不可顧念舊情,殺我,以絕居安後患。”
“殺……你……以絕後患……”白清柳愣在當場。
魏初倒不在意自己會不會真有那麼一天:“白小公子,你隻管相信你的哥哥就好。”
“不!”白清柳突然喊出聲,他走近魏初:“我相信的人,一直是你。”
魏初隻是笑笑:“一切都未可知。”他自己都不敢保證,自己永遠不染淤泥。
“那……小魏大人,我且押你——”白清柳話到嘴邊停下,反而笑着不緊不慢地沏起茶,又道:“一身傲骨蒼松翠柏,兩袖清風脂膏不潤。”
白清柳舉起沏好的兩盞茶,遞給魏初一盞。
魏初會意。
“以茶代酒!”白清柳仰起頭笑起來,少年笑聲爽朗。
茶杯碰撞,聲音悅耳。
“好詞堆砌着好詞,看來有白小公子這份期待在,我萬萬是做不得一個壞人了。”魏初一飲而盡。
陳詞遠遠瞧着二人,心想:如今有白公子在,對将軍來說,也是幸事吧。
正想着,身後傳來房門被打開的聲響,陳詞警覺地握上劍柄。猛然回過頭,發現是沈玉韶。
沈玉韶不知為何挽起了衣袖,往日合身的衣衫早已經變得寬大,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了好幾圈。
“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