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韶笑笑,默默地放下衣袖:“公子,有勞你一直守在這裡,你也該歇下了。”
“我出身軍中,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夜裡常很晚入眠,一連幾日不睡的情況也常見,這不算什麼。”
“那公子可曾飲罷濁酒,與衆兄弟醉卧沙場談天說地?”
陳詞小小地驚訝:“沈姑娘是如何曉得?”
“是我讀過的一句詩: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我素來偏愛寫實的詩句。”沈玉韶眼裡流露出心疼,但她看出陳詞大抵是不通文墨,便問:“不知魏大人他們二人現在何處?”
陳詞指了指靠窗的木桌,此刻那二人正端着茶杯,饒有興緻地“舉杯邀明月”呢。
“有勞。”沈玉韶欠身行禮,走向那二人。
而陳詞還在原地疑惑着,他一個出身軍中的少年郎都嫌冷的客棧内,沈玉韶一個體弱的姑娘家怎麼會覺得熱呢?
而另一邊。
“今夜月色甚好。”魏初又飲盡一盞茶。
“月色甚好,正宜觀賞。”沈玉韶接過話。
“沈姐姐!”白清柳笑着站起身,讓出位子,道:“沈姐姐你快坐,現在感覺如何了,可好些了?”
沈玉韶行禮:“小公子放心,我的身子已大好了。”沈玉韶每每看着眼前這樣體貼溫暖的白清柳,就忍不住想起鄰家弟弟,又欣喜又悲傷。
欣喜的是這世間仍有純良之人在,悲傷的是通向光明的路往往遍布善者屍骸。
她猜得出白清柳身份不凡,能讓魏初親自出劍殺人的小公子,必然是高位的後繼者。她也看得出,白清柳無心朝堂紛争,他不願衆星捧月端坐高台,反而偏愛俯下身子貼近大地。
但沈玉韶沒有坐下。
未曾植根大地盛放,所以瑰麗隻懸于半空。那是她伸出手輕易觸碰不到的。
“多謝小公子,我不累。”
魏初看出了沈玉韶的心思,他索性也站起身,關切地道:“沈姑娘日間耗費不少心神,該早些入睡才是。”
沈玉韶望向窗外:“這樣難得的月色,小女子是要多看看的。”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遙遙星河遠在天際瞧不真切,銀白色聖潔月光一瀉千裡,奔流入大地,籠罩人間。此時此刻,月明星稀,萬家燈火,天地賜予的光無聲蔓延,執着地閃耀。
很遠很遠處,是通體明亮的高大雲起樓。夜色再深,也難掩它笙歌陣陣。
“是雲起樓。”魏初道。
沈玉韶略帶幾分苦澀地笑:“正是,說來也算我的一處故居。”她靜靜地凝望起雲起樓,突然說了一句:“其實也好,要是沒有它的存在,我便再也見不得左詩了。”
左詩?是應王妃?!
沈姐姐竟然和應王妃是舊相識?白清柳眨着眼睛表達着驚訝。
還是魏初平靜,他問道:“沈姑娘此話怎講?”
回憶起那段時光,沈玉韶的臉上終于有了笑意。
“很早以前,她還不是應王妃,隻是一個叫左詩的小姑娘。她天真爛漫,性情爽快,樂于結交各路朋友,尤其喜好詩歌,逢人便展示自己新作的詩。”
“那些年,我無事之時便讀書,日日夜夜地讀,想要彌補未曾上過學堂的缺憾。一本書讀完,就要快些買下一本。”
“她是書肆老闆的女兒,下了學堂就跑回來替父親打理店鋪。我常去買書,偶爾和她說上幾句話,去的次數多了,也漸漸相熟。客人少的時候她就拉着我一起讀詩,給我講她在學堂中的趣事和先生新授的課,我無以為報,便為她彈上幾曲琵琶助興。”
“她脾氣執拗得很,我們常常因為對一句詩的不同理解起争執,她從來不會讓着我。”
“真好,因書結緣的一對密友!”白清柳随即又小心地問:“那後來呢?”
“後來……”沈玉韶望着雲起樓,垂眸輕笑,滿是自嘲:“後來,她鳳冠霞帔,十裡紅妝,踏入王府。我依舊蜷在聽音閣假笑迎客,時而也會為了碎銀幾兩去雲起樓彈曲供富家子弟們消遣。”
她步步登高台,她曲曲下泥潭。
“那沈姐姐,你們……後來有見面嗎?”
“當然有。”沈玉韶眼底透着淚光:“富饒應州地,繁華雲起樓。應王每在雲起樓宴客,王府裡的管家都會來聽音閣尋我們去宴上彈唱,我經常能看見她。她穿戴得極好,身側一衆奴仆圍繞。不知是第幾次相遇,她終于認出了我。她就端坐在樓上靜靜地看着我,無聲落淚。”
“我們一共私下見了三次面。第一次,她告訴我應王待她很好,府裡的人都很和善。隻是身在王府裡的日子她過得并不開心,她不願整日遊走在權貴之間,她打算深居王府繼續讀她的書,寫她的詩。”
“天真。”沈玉韶搖搖頭。
白清柳皺起眉,靜靜地聽着。
“第二次,她說王府裡突然來了許多宮中嬷嬷,嬷嬷們不許她讀書寫詩,她珍藏的書籍被盡數燒毀,就連她父親苦心經營半輩子的書肆也被強制閉店。應王心疼她,跪在地上為她求情,最後也隻得來嬷嬷們的幾聲呵斥。她流着淚哭訴,最後還是笑着說為了一家老小平安,隻要還能做一個好人,這一切她都可以忍受。”
“傻。”沈玉韶站在月光裡,孤光自照,笑着流下兩行淚。像是在歎息左詩,更像是在憤恨自己無法拯救左詩。
“這……豈有此理!”白清柳面上有了怒色。
魏初示意白清柳安靜下來。
“第三次見面,寺廟的角落裡,她不顧體面,跪在地上紅着雙眼嘶吼。她說她救錯了人,間接害了許多無辜性命,她想出家,也想一死了之,但王妃的身份就像一把尖刀插在後背,時時刻刻提醒她不得違背皇家命令。她說,她要用她的整個餘生來忏悔。”
“也許一切真的是冥冥之中天注定,我們最後一次談論的詩,是那首《贈去婢》。”
沈玉韶眼裡噙着淚,哽咽道:“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沈玉韶咬着嘴唇,身子顫抖着,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哭出聲來。
“沈姐姐。”白清柳走上前。
“還望大人和小公子恕罪,是小女子失态了。”沈玉韶迅速背過身子,擦幹淚水。
魏初看着雲起樓裡外的光亮,思慮再三,還是出言安慰:“王妃并無錯,她救人的時候,那少年還是一張白紙。路是少年自己選的,一切與王妃無關。”
“果然如此!”沈玉韶臉上淚痕仍在,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幾分慶幸。
魏初道:“沈姑娘,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此番話的用意我已知曉,不論應州如何,王妃都會無恙。”
白清柳聽得雲裡霧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空生錢莊裡那個少年。
竟然……是這樣。所有的一切,都是息息相關的。
沈玉韶跪下:“能得大人這句話,小女子感激不盡!”
白清柳扶起沈玉韶:“沈姐姐隻管放心就好啦,相信我,有我們站在你身邊,明天的事情一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都會好起來的。”沈玉韶重複白清柳的話。
魏初借機開口詢問:“還不知此事過去,沈姑娘打算去往何處?”
“還記得幼時,母親曾說她希望我做一隻蝶。此事過去,自然是天高任我飛。”沈玉韶說着話,目光卻并未從雲起樓上移開。
“真好。沈姐姐日後便可做那自由無拘的蝶了!到時候遊曆四方,賞遍天下美景!”白清柳傻傻地開心起來。
魏初調侃道:“是啊,天淵的周郎想必還在苦苦等候你的沈姐姐呢。”
沈玉韶聽到“周郎”時,并無欣喜的神色:“天淵路遠,我身子弱,經不起折騰。他這一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該困在琵琶曲裡。”
“那麼,沈姑娘是要孤身一人生活下去了?”
沈玉韶點頭道:“孤身一人,又怎麼不算一件好事呢。”
白清柳不解:“可是以沈姐姐你的身體,必是要有人常在身邊伺候的啊,怎麼能孤身一人呢?”說到這,白清柳摸着腦袋瓜想了想:“沈姐姐何不帶上彩兒,你們共處多年,彼此熟識,互相做個伴多好啊。”
沈玉韶笑笑:“什麼彩兒?小公子大抵是記錯了,我身邊從來沒有什麼叫彩兒的侍女。況且整個聽音閣,都是沒有這個人的。”
“沒有?那……那是叫彩雲!這下一定對!”白清柳自信滿滿。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魏初也笑着對白清柳搖搖頭:“這名字不太好,不像是聽音閣裡的人,确是你記錯了。”
“這……”白清柳看向魏初,支支吾吾地道:“可是,之前……明明就有啊……怎麼……”
這……怎麼回事?白清柳立在二人身前,懷疑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