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台起得很早,天将亮時,他已然在街上閑逛起來了。
沈台不疾不徐地邁着步子,對周遭的一切感到陌生又溫暖。說來可笑,他已經許久未曾像此刻一般自由無拘了。他終于能停下來,盡情享受着人間煙火氣這最舒心的一份歡愉了。
街上的行人星星點點,大多是小販們在埋頭收拾着自個兒的攤位。有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将攤位選在角落裡,遠遠瞧着是位面相和藹的中年男子,年紀應當比他再大些。
沈台走過去:“您好,來一串糖葫蘆。”
中年男子擡起頭,笑道:“好嘞,您要哪一串?”
天色仍舊有些暗,那男子的五官沈台看不真切,但還是隐約覺得十分熟悉,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告訴他一定要認出這個眼前人。
“都好。”沈台道。
“那我便為公子挑一串吧。”男子笑道。
趁着男子側過身子在沈台面前挑糖葫蘆的間隙,沈台湊近他,端詳起男子的臉。
時光就此倒流,男子的臉漸漸與記憶中的那張熟悉的臉龐重疊上。沈台怔住,果真……是您。
那是沈台多年來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幕,那四串他與弟弟心心念念的糖葫蘆被老族長無情奪過,沾盡塵土,抛向乞丐。自那以後,除去沈蒙,再無人知曉沈台喜食糖葫蘆。如老族長所言:世家大族公子,錦衣玉食皆為平常,不許作窮苦人家态以自輕自賤。
沈蒙雖是一介可恨小人,但年幼時,也是個善良懂事的孩童。那日老族長動怒,不許他們乘坐馬車回府,吩咐下人們監督着讓沈台與沈蒙一路小跑跟在馬車後。沈台不留神崴了腳,狠狠摔在地上,磕破了手和胳膊,滿身的塵土混着鮮血,狼狽非常。
“哥哥!”沈蒙見狀立即停下腳步,跑上前小心地扶起哥哥。
沈台怕連累弟弟,一把推開他:“不用管我,你快跟上族長爺爺的馬車。”
沈蒙立在原地,不動。他驕傲地笑起來,伸出手給沈台看:“哥哥,你瞧!”
沈蒙的掌心裡,是半顆糖葫蘆。
他力氣小,族長搶去糖葫蘆的時候隻能握住最頂端的那一顆,無奈族長力氣太大,又被扯掉半顆,最後隻剩下這半顆。
“阿蒙,快收起來,别讓他們發現了!”沈台緊張起來。
“沒事的,他們不會知道的。”沈蒙奶聲奶氣地安慰他:“哥哥你快吃!吃了糖葫蘆身上就不疼了!”
沈台顫抖着手接過那半顆糖葫蘆,他胡亂塞進嘴裡又急忙咽下去,一時竟嘗不出其中滋味。他仰起頭看着眼前一臉稚氣的弟弟,流下淚來。
“哥哥,”沈蒙替沈台擦去眼角的淚水:“族長爺爺說,我們不能哭,哥哥你怎麼忘了呀?”
沈台握上沈蒙撫摸着自己臉頰的小手,強忍哭聲:“阿蒙,今後寄人籬下,百般苦楚、萬種磨難……答應哥哥,我們一起挺過去,好嗎?”
“好。”沈蒙聽不太懂,隻知道以後都能和哥哥在一處生活,他點點頭。
“我們阿蒙最乖了。”沈台輕拍沈蒙的頭,慈祥地笑着。
長兄如父,他恨自己沒有保護弟弟的能力。如今誤入虎狼之窩,隻感覺整個人生都注定被驅之不去的陰雲所籠罩。
但他來不及悲傷,他還是選擇站起身,緊緊拉着弟弟的手狂奔,隻為追上老族長的馬車,即使他明知道那是侮辱。
他根本沒得選。
在站起身前,他最後望了一眼那個賣糖葫蘆的小販,他許下一個渺茫的心願:終有一日,他沈台要光明正大地在應州街道上散步,就從那位小販攤位處買下一串糖葫蘆,細細品嘗。
後來從府内仆人的口中,沈台得知老族長将那小販趕出了應州。他想,他恐怕一輩子都實現不了自己當年的心願了。
沒想到,實現心願就在今日。沈台苦笑。其實他早都分不清,這是心願還是心結。
不過也好,一切有始有終,也是求了個圓滿。
“這串,您看看滿意不?”男子遞給沈台一串最大最紅的晶瑩剔透的糖葫蘆。
“好極了,多謝您,多少銅錢?”
“您喜歡就好,五文。”
沈台打開系在腰帶上的錢袋子,準備付錢時意外瞥見男子的攤位上有幾張孩童筆迹的紙張,字迹略顯潦草。
“《憫農》?”沈台問。
“啊,”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公子見笑了,小女胡亂默的一首詩。”
“不知令愛多大年紀,如今上學堂了嗎?”沈台拿出五文銅錢,遞給男子。
男子歎氣:“簡簡年紀小,我是老來得子才有的她。我們深山裡的鄉村人家,哪裡有錢上得了學堂,又哪裡有先生肯去我們那裡教書。幸而夫人讀書達理,就在村子裡扛起了教書先生的擔子。隻是夫人也常常苦惱,怕自己能力不足,誤了孩子們的好前程。”
“簡簡?”沈台皺眉。
“是夫人取的名字,意為簡簡單單。”男子想起夫人與女兒,幸福地笑起來。
未等沈台再詢問,鄰攤位的老闆娘同男子熱情地打起招呼。
“老蘇,今日怎麼來得比以前晚了?山路難行,你可要小心着點。”
還真是姓蘇?沈台心裡幾分不安。
男子感激地笑道:“謝過,謝過,勞您挂念。聽說官府不久就要修路了,我以後啊,一定能比你們早到!您兒媳生子的時候,勞煩差人來告知一聲,我夫人攢了不少雞蛋,拿過去讓孩子好好補補身體。”
老闆娘笑道:“自然自然,我家兒媳也常念叨着您夫人。”
老闆娘與男子笑着,這人間的溫情讓沈台動容。但他還是覺得蘇簡簡這個名字不好。
“您若不厭煩,容在下多嘴一句。”
男子道:“您請講。”
“《詩經》有雲:‘妍姿巧笑,和媚心腸’。您和夫人若将令愛更名為妍笑會好些。”
“這……”男子猶豫起來。
沈台笑笑:“在下不過随口提一嘴,您不必放在心上。”說着便同男子告辭。
沈台拿着糖葫蘆,一顆又一顆細細品嘗。很甜,很正宗,很美味。他很喜歡。
那男子并未認出他,許是過去多年,早忘記了那樣一件事。或者是離應州多年,才搬回不久。又或者是,他沈台被文人高高擡起,一度舉過了百姓們的頭頂。
歲月匆匆不留人,兩鬓白發生,他沈台也終于成了應州百姓頭頂的一片陰雲嗎?沈台對着吃罷糖葫蘆剩下的竹簽沉默着。
“沈先生,我們四處尋您不見,您怎麼在這兒?”陳詞走過來,神色匆忙。
“我起得早,見天未亮,便……”沈台剛想說下去,擡起頭望天空,不知何時,太陽早已越過山丘,閃着金光升起。
陽光刺眼,沈台下意識伸出手遮擋,愣住片刻又移開手掌。陽光照在臉上,些許灼熱感。很溫暖。
“隻差在下了是嗎。”沈台問。
陳詞點點頭。
“既如此,快些趕回去吧。”沈台這才發現陳詞手裡牽着一匹馬。
陳詞飛身上馬,少年郎紮起的馬尾被高高甩起,背後是大好陽光,他伸出手道:“請先生上馬。”
“還得是你們少年人的身手。今朝唯君少年郎啊。”沈台笑着,握上陳詞的手,被拉上馬。
駿馬一路疾馳,停在應州府衙外。陳詞勒住馬,扶沈台下馬。
“快看,快看!是沈先生!”府衙外的人群激動起來。
沈台五味雜陳,他快步穿過人群,心底巨大的羞愧使他不敢擡頭。
沈台坐在堂上,旁邊卻不再是老族長,他緊挨着魏初。魏初看了沈台一眼,又看向老族長,嘴角淡淡的笑意。
看見沈台全身上下好端端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沈老族長回過頭,壓低聲音訓斥起身後人:“我吩咐你們的事情,就給我做成這個樣子?!”
“這……”身後人低下頭:“衙門裡外都是魏大人的人,魏家軍的身手您也知曉,小的們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
沈老族長難掩怒色,隻得撐出一個滿是皺紋的笑臉來。
而沈玉韶跪在堂下,靜靜地看着自己的伯父入座。沈台對着沈玉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