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台面朝沈老族長正色道:“我沒瘋,我現在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沈台!現在連你也要與沈氏為敵嗎?竟不惜親口污蔑自己的親弟弟!蒙兒他可是你的親弟弟啊!親弟弟!”
“君子不以私害公,弘正義而絕宵小。憑他是誰,我一樣揭發他。”
沈老族長怒吼道:“沈明非,你可還有半分記得你是沈氏的當家人?!為着一個賤婦,區區一個外人,棄沈氏一族名聲于不顧,你這樣做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明非?是沈先生的字麼?”白清柳問魏初。
魏初搖搖頭:“未曾聽說過,不過是個極好的字。明非,明辨是非,知己之過也。這二字,非此時的沈先生莫屬。”
沈台淡淡說道:“族長,您說笑了。所謂當家人,不過是您手裡提着線就能肆意擺布的木偶罷了。若要論起我與史書上那些傀儡相比,有什麼特别之處,我想,應當是徒然多了些使不盡的金銀和擔不起的虛名。我觀您的品行,真是多年不變,提起玉韶,除去下賤就是賤婦。玉韶是阿蒙的親生女兒,身上流着一半沈氏的血,何來外人一說?名聲?您莫要繼續自欺欺人了,到如今這一代,應州沈氏早年的大族名望早被敗光了。您拼命想維護的臉面,早已不複存在。若您還有幾分膽量,就該去好好聽聽應州百姓對沈氏的‘贊頌’。”
沈老族長一臉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沈台,昔日唯唯諾諾任他擺布的沈台,如今竟敢在公堂上當衆挑戰他的權威。沈台那個不成器的窩囊父親,倒是生了一個有種的兒子。
見沈台是鐵了心要與他決裂,沈老族長也懶得再說什麼,他扶着金絲楠木椅,又直直地坐了下去:“沈明非,你是要走你父親的老路嗎?”
沈台坦然地笑道:“子承父志,有何不可?”
“很好。沈明非,可别怪我沒提醒你,你如今應州名士、儒學大家的高位可都是沈氏賞賜給你的。”沈老族長語氣裡幾分威脅。
“榮後必有辱,恩清好尋仇。您強加給我的,我都還給您便是。”
“你!”沈老族長壓着怒氣,攥着拳砸在木椅上,擠出一個笑臉來:“往日倒是我輕看了你。”
魏初瞧着沈老族長一副氣得要死的樣子,隻覺可笑。衆人心裡也痛快不少。
唯獨沈玉韶一臉擔憂地望着自己的伯父。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二人不再争吵的空子,孫主衙清了清嗓子:“既有沈先生作人證,沈姑娘自然不用受刑。隻是……既為人證,沈先生還需說明沈蒙殺害柳瓊的過程或是其它的細節來。”
“是。”沈台将沈蒙抛棄柳瓊後選擇追殺柳瓊母女二人,又在親手殺死柳瓊後火燒房屋的原委向衆人道明。
他隐去賬本一事,平靜地陳述着親弟弟的罪孽。流連煙花之地,以玩弄女子感情為樂。生活奢靡,購置房産無數還要霸占貧農土地。貪财而無商德,以次充好,私下販賣劣質商品卻對外宣稱為佳品。囤積物資,壟斷市場,每有災情必哄擡物價從中獲利,全然不顧百姓生死。私下多賄賂各路大小官員,欺壓王府,藐視皇子權威……
盛揚坐在一旁,嘴角是壓不住的笑意。他隐忍多年,等的就是此刻。過往一切都該有個了結了。他要讓應州沈氏受盡天下人唾罵,永無翻身之日。如此一來,魏初走後,應州盡在他手。他便能大展宏圖,有一番作為,待有朝一日重回國都再見父皇母後。
左詩并不在乎沈氏如何,王府如何,她早已厭倦了這樣毫無生氣的日子。她想好了,待沈玉韶平安離開應州後,她就削發出家做尼姑去,任誰也别想再約束她分毫。因此當盛揚轉過身握上她的手對她溫柔一笑時,她隻是回了一個敷衍的微笑。
好在盛揚沒看出什麼,隻是在意外與魏初對視後幾分心虛,悄悄松開了握着左詩的手。
盛揚的心思,魏初并不驚訝。與太子盛宴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怎麼也不會是一個草包。有些野心不足為奇,但願他手上能少沾些無辜者鮮血。
“卑鄙小人!虛僞下流!”“無恥之徒!”“還我的土地!還我的家産!”“一群不配為人的東西!”沈台的叙述,讓府衙外的衆百姓群情激憤,他們高聲咒罵着沈氏,咒罵着老族長。
也有人稱頌起沈台來。“還是咱們沈先生出淤泥而不染!”“說得就是啊!那樣一個大家族,除去沈先生,哪兒還有什麼好東西?”“不愧是儒學大家,沈先生言行,真乃君子之風也!”“沈先生才是咱們百姓該喜愛尊敬的!”
聽着百姓們的話,沈台羞愧起來,臉上的表情略顯不自然。
聽着沈台這些話,孫主衙一時頭疼起來,雖說他早知沈蒙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如此多的罪名累加在一起着實讓他一驚。孫主衙問道:“不知沈先生所言各項罪名,可有罪證?”
“部分實證在此處,請大人查看。沈蒙所犯之罪,牽連甚廣,沈氏上下皆在其中。其餘罪證大人可差人去往沈府搜尋,我已找出将其置于明處,大人輕易便能尋到。”沈台從袖口中掏出一沓紙張,似乎是些信件和田契地契。
“來人,拿上來。”
“是。”衙役将那一沓紙張遞給孫主衙。
孫主衙接過罪證,細細查看,他随口問道:“不知沈先生是如何将這些罪證一一收集并保存至今的?”言外之意是:那沈老族長可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怎會放任你私下收集這麼多證據?
魏初心想:這個孫主衙,倒是個精明的。
沈台長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慢慢擡起頭,目光漸漸堅定,他直視着孫主衙開口道:“我亦參與其中。”
此話一出,全場安靜下來。百姓們面面相觑,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沈老族長默默笑着。
“伯父!”沈玉韶急忙喊道,她一定要攔下沈台。
“這……”孫主衙登時變了臉色,手中的罪證掉在地上也顧不得去撿。
“沈……沈先生?”盛揚大為驚愕,适才的得意瞬間煙消雲散,他本打算在日後重用沈台共成大業……怎麼會?他可是沈台啊!
沈玉韶緊緊拉住沈台的衣袖:“伯父!何必為了救我而自污名節?!”
孫主衙道:“沈先生,公堂之上,可不能有虛言啊。”
“非自污也,台所言,乃是事實。沈蒙做的一切我都知曉,都曾參與。眼下大局已定,玉韶已經可以無罪釋放,在下沒有再費心思救她的必要。”
“伯父!”
沈台依舊坦然地笑道:“玉韶,伯父做過的事,伯父得認下。”
沈玉韶淚流不止。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死局。若想破局,不是沈玉韶香消玉殒,就是沈台身敗名裂。對沈台來說,身敗名裂,與死無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凝固的空氣裡,沈老族長指着沈台仰天狂笑起來,笑聲凄厲。
“看看吧!你們都睜開眼好好看着吧!這就是你們口中有君子之風,遍讀聖賢書而效聖賢的沈先生!那個天下文人踏破門檻争相拜訪的應州名士!那個博學的、儒雅的、正派的、高潔的沈明非!”
“沈明非,這樣的你又和我們有什麼兩樣?”沈老族長蒼老的臉上是異樣的狂喜。死,他也要拉着沈台一起。
“當年要不是我可憐你和你弟弟,大發慈悲撫養你們,你們兄弟二人早該被山上的野狗惡狼咬死了!你就和你那個下賤的爹一樣!人前自诩正派,人後還不是做盡了龌龊勾當?”
沈台靜靜地聽着,不反駁,不自辯。
沈玉韶看不下去:“胡說!”
“我胡說?難道他沈明非這麼多年沒有助纣為虐嗎?!”
“就是胡說!”沈玉韶喊道:“伯父他的确有助纣為虐的罪責,但這何曾是他本意?此前沈氏一族在應州隻手遮天,上欺皇子,下害黎民,一切的始作俑者難道不是你和沈蒙嗎?你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大發慈悲救下伯父兄弟二人,但當年明明是你為了争奪一族之長殺我伯父全家!可憐我祖父,生前視你為親手足,卻被你一刀殺死!”
“你所謂的大發慈悲,不過是利用沈蒙的經商天資為族人牟利,利用伯父的儒生名望維持沈氏岌岌可危的虛名!你一個殺父仇人,有什麼臉面來論伯父的是非!你如今這般,不過想拉伯父下水,敗壞他的名聲!”
沈老族長瞪着眼睛:“笑話!巧言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