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紀的老師用磬鐘般的嗓音繼續說道:“在廣袤宇宙中,量子糾纏的兩顆粒子哪怕天淵之隔,也能遠距離相互牽制;在現實生活中,相互愛慕對方的人,即便天涯海角,也能感知對方的關切和思念。”
若是處于中小學時階段,還在狹小世界生存的我會很容易受到蠱惑。但随着年歲的增長,以及滓雜污物的浸入,成年後的我很難未這種虛頭巴腦的話語而動容。
隻是這位老教授的嗓音沾染着時代的風霜而略顯暗啞和蒼茫。
如是千年古鐘擊鳴。
再搭配着廣播裡傳來的渺遠音樂,我的心境還是慢慢沉靜下來了。
陳婧:“那就是說互相不喜歡,或者單線條的喜歡就不會産生量子糾纏了?”
我稍稍偏轉眼神,用不會被發現的目光看看坐在隔壁位置的她。
她的小臉枕在右掌上,愛面子的她仍是毫無察覺地小聲嘟囔道:“我整日整夜沒感知到對方的關心,那豈不是說明我們根本不相愛?”
想起她和邵穎嘉兩個家夥背地裡對我情感的蛐蛐,我當時聽了這話很是暗爽,有點心災樂禍。
果然别人的傷口就是自己的療養品。
在過去還未分手時,在某一個色彩斑斓的日子裡,那天我們仍是聊着可有可無的話語,我這樣問遠在台灣做交換生的小A:“你看不到我的時候,仍能感受到我對你的牽挂和思念嗎?”
他起初一滞,爾後神情專注道:“當然。”
他的右食指停歇在滿是智慧眼睛右下方,中間四指向外微張,拇指溫柔的擱置在下颌,掌心朝外對着我。
具有高缜密邏輯思維的理科生說出這樣的答案總是更顯绻绻。
尤其對于在平凡瀚海裡翻騰良久的并非拔尖學生而言,聽了這話,更是心潮澎湃。
我的心尖上霎時開出一朵亭亭芬芳的花朵。
“标準答案!我喜歡!”我回道。
不等對方反問之前,我接着說道:“我也是,而且是你的幂次方倍。”
要讓對方對自己深陷,就要時時嬌滴滴,時時撒甜言。
隻是如今,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講話的人再也不會問出這樣的話語了,而我也是真真切切感受不到來自天涯海角某一方某一人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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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這樣相遇了。
去年,我在4号線的XX天台上,在等待列車的過程中,目光曾不止一次地穿過列車軌道看向對面的牆壁。
那裡貼着巨幅海報。
裡面西裝革履的他曾讓我深度懷疑自己是否和他相識過,交往過,還有一丢丢的互相喜歡過。
海報裡用精辟簡練的話語誇贊他是新時代網遊界的啟明星。誇贊他在暗淡無光的天幕上開辟了一條璀璨奪目的銀河,且在世間撒下了光輝絢爛的光芒。
總之,他很優秀,他特别優秀,他尤其優秀。
雖然海報裡的人望向的是任何一個望向他的人,當我仍固執地給它當做他隻看向我,當做未來某一次兩人相遇的注視。
這每一次的凝視都像是彩排。
他在看我,我在看他。
後來海報被撤下來了,畫中人也從平面的紙片走到了三維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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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五裡,明裡對樹理說:櫻花花瓣下落的速度是每秒5厘米。
倘若一顆櫻花樹是15米高,而且同一個枝丫會源源不斷長出新花,那麼六年的時間會落下多少瓣呢?
未曾謀面的六年間明明發生了很多故事,剛才坐在地上也想起了很多事情。一年四個季度,一個季度90天,那麼除了那些事情,其他的時間在幹什麼了。
晨醒洗漱吃飯趕地鐵,到工位開電腦,發發信息交接工作,哄哄領導巴結客戶,和同級面露笑意卻暗下較勁,和不熟的大媽吐槽同事的醜事,和家人朋友互相溫情鼓勵,周末窩在出租房刷刷手機、看上幾部電影、點個外賣或者不願吃垃圾食品荼毒自己的時候做個簡餐,然後對着手機屏幕一邊嚼面條一邊發笑或者流眼淚;最後熄滅床邊的小台燈輾轉反側幾次進入夢鄉,運氣好的時候會做個美夢,比如升職加薪、發了大财、有了大房子和帥氣的霸總約會了。
另外,在某些煩悶的夜晚接上老爸和餘姨的電話,焦慮地說着催婚的話語。
偶爾會有一些旖旎的小插曲,但整體還是複制粘貼的生活。
肉12體被鎖在地鐵裡、格子間、出租房,重複地而又潦草的,沒有新意又沒什麼波瀾的,似乎這樣就能過完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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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遇了。
他的眸子和海報裡的截然不同。
海報中的他是自信灑然的,現在的他是冷峻默然的。
冬天料峭的冷意殘骸還揮舞在上海的地下鐵裡。縱橫南北的鐵軌,一道道冰涼的過堂風獵獵刮在臉上。霎時,剛剛才修複了一點點、熱乎了一點點的血液瞬間又凍結住了。
一身挺括的長風衣,下着修身西褲。棕色的高領正柔軟地貼合着他的脖頸。
他再也不是一個會給普普通通的衣服穿成高級感的男孩了,而是身上的衣裝俨然就是精緻純正的,此刻正和他的氣質一樣深緻高級,而且相得益彰。
我看向他臂彎中的女人,這是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富貴而又舒展。
像是朵普蒂亞花,一株長在宮殿圓圃裡的花。
她玲珑的小腳好似不應踏入這灰蒙蒙的塵世。
她眨着漂亮的瞳孔看向小A:“Victor, 怎麼了?”
過了最佳的語言學習期去接觸其他語言大抵會攜帶母語的腔調。普蒂亞花應該還沒有錯過最佳的語言學習時間,她的普通話發音很柔順一點也不突兀。
“沒什麼。”他的眉頭緊蹙,下颌也緊緊繃着,目光冷冷攫住我。
“認識的人?”公主花問道。
他的左手指覆在左指邊緣上若即若離的躊躇滑動,四指微微蜷曲,豁然間小指稍稍顫動了一下,不多時,如是被注入了堅定的術數,五指先是慢慢往裡收,到了末尾即将閉合之際又快速攏起直至嚴實。
或許很久或許很短。
他冷硬地回道:“不認識。”
利落平直的肩線以及凜冽的寒風都加劇了他周身的冷意。
話語落地,明明風聲很大,行人的腳步沉重,列車行徑的聲音嘈雜,我仍是一字不差的聽進去了。
我瞬間略略擡眉,卻發現他也在盯着我看。
或許是一直。
語言的力量既可以召喚出廣袤的銀河,讓稀碎孤寂的心靈燃出一點點歡悅;也可以召令出幽深的藻澤地,讓彷徨苦痛的心靈更加墜入荒蕪悲怆中。
“我剛剛看你跌倒到了地上,你還好嗎?”我從來不信這個世上會有心靈純潔如鑽石的天使女人。
這個長着介于女人成熟與女孩天真之間的混血用香酥而不膩的嗓音問我。
我讨厭這樣的嗓音。
對,很讨厭。
我沒有回應。
“我剛想去扶你起來,沒想到你自己站起來了。”
普蒂亞花仍是露出得體耐心的笑,她絲毫不在意我的不禮貌。
她抱住他的右上臂,輕踮起腳尖,覆在他的耳廓,用不易察覺的聲音問道:“Why didn't anyone help her up when she fell to the ground just now?”(為什麼剛剛她跌倒在地卻遲遲沒有人扶她)
實際上我根本沒有聽到她的問題,我的聽力很爛,口語更差,但是我會抓關鍵詞,偶爾會看懂口型,這是大部分學生做聽力時的解題技巧。
小A順勢微微右側下臉頰,繼而嘴角噙着一抹輕嘲的笑意。
那張朱色的用來親吻世界上最唯美事物,用來說出最甜蜜話語,用來綻放最溫潤笑意的嘴唇這樣說道: “May be a liar。”(或許是個騙子)
他快速掃視我一眼,那眼眶裡盛滿了比雅庫茨克河流還有冰冷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