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爬上卡車,發動了引擎,王耀遞了一個暖水瓶給伊萬:“他們說因為你脾氣最糟,所以才配給我當搭檔,怎麼,安德烈政委沒來麼?”
“他呀,他的确沒來,不,他沒死,他死不了。”伊萬調侃地聳了聳肩,“德軍的裝甲師現在幾乎都調到其他戰場了,我們燃油又不足,他覺得沒有施展才華的地方,又看不上運輸的工作,所以申請去組織巷戰去了,雖然我覺得根本就打不了巷戰。”
王耀聽不懂這些軍事術語,不過他覺得安德烈至少還活着就是件不壞的事情。
“我們現在往哪裡開?”
“前面,看到了麼?”
黑壓壓的人群焦躁地沸騰着。卡車還沒停穩,就有人飛快地拉開了車廂,那些下面的士兵開始把這些婦女和兒童一個一個地抱到車上。
“注意好保暖!不要着急!”維持秩序的人在大喊。
但是因為擁擠和恐懼,哭聲還是源源不斷地從人群中傳來。
“城裡能吃飽麼?”伊萬借着這個當口問。
王耀搖搖頭:“不過我還好,運輸隊是能吃飽飯的。”
伊萬不由得又歎了口氣:“我還是覺得……”
“……怎麼了?”王耀打斷了他的話,“認真開車吧,你是我的第五個搭檔,我可不希望再換人了。”
離湖面的冰路還有一定距離,王耀擰開了卡車上的電台,這次傳來的不是音樂,而是前線的戰報,王耀遲疑了片刻,換了一個台。
“年輕人,”一位老太太從後車廂探過頭來,“可以轉回前一個台麼?我們都想聽聽戰報。”
王耀抱歉地回過頭:“可能不行,對不起,太細緻的播音内容可能會影響司機開車,前面的路途很危險。”
“哪有那麼可怕?”
“把車門打開。”
“嗯?”
“前面就是拉多加湖了,”王耀拉開了自己這一方的車門,“一旦陷入冰窟窿,别管任何人,自己先跳車。”
伊萬聽到這句話,看了他一眼。
“别這樣看着我,”王耀卻沒有看他,隻是仔細地辨認着遠方的車燈亮光,“記住,别管我,自己先跳車。”
車輪攆上冰面的那一刻,車身開始颠簸起來,結冰的湖面崎岖得如同山路,鋼鐵的車身開始一左一右地搖晃,扭得快要散架一樣。王耀踩在踏闆上,看了看後面的各位乘客:“大家注意好保暖!這條路很長,大人們把孩子抱好!彼此提醒,别睡着了!如果聽到我說跳車,大家就跳!别管車上的那些藝術品!”
“機械師,您很熟練啊。”伊萬對坐回來的王耀笑着說。
“怎麼熟練了?”
“顫音越說越好了,就像個SL人似的。”
王耀裝作不笑的樣子:“就不知道你的漢字書寫有沒有進步……别看我……看前面的路!哎!小心點。”
伊萬也被吓出了一臉冷汗:“混蛋!這個雪堆太大了!”
“……”
“……”
“喂,”伊萬重新穩住了方向盤,“你後悔麼?”
“後悔?”
“後悔來SL。”
“我為何要後悔?”王耀看着遠方,“我隻是突然有點迷茫。”
“迷茫?”
“南京,我的故鄉,因為沒有反抗,所以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而現在,我們又因為反抗,死了更多的人。到底怎樣才是正确的?”
“隻要打仗,就沒有正确。”
“那你為何想要成為士兵?”王耀這次忍不住回過頭來看着他。
但伊萬并沒有看他,他看着面前忽隐忽現的路:“為了讓我不後悔。”
“?”
“我終于明白,這是我作為一個SL人逃離不了的命運,但如果我是一個普通人,也許我沒有立場來保護你們,”伊萬補充了一句,“我會後悔的。”
“但是,”王耀歎了一口氣,“他們說你脾氣很壞,我從沒覺得你脾氣很壞。伊萬,我看到你,看到安德烈,會覺得心情複雜,有時候我看到我自己,也會覺得心情複雜。我,我覺得如果沒有經曆戰争,到列甯格勒與你相見的我,好像應該是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一個,”王耀不知該怎樣說,他想了片刻,“也許會是一個更好的人。”
伊萬明白他的意思,也許在他經曆戰争之前,他是不明白的,但現在,他終于明白了。雖然他是一個士兵,他的課本總是以戰争作為講題,但是他在那個時候從未想過失去和平的樣子。他嚼讀着戰例,但思考的卻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思考的問題。
愛,以及生活。
“我生在戰火中,”王耀接着說,“我從未嘗過和平的滋味。即便我的家庭富有,即便我到了許多平靜祥和的地方,但我卻從未真正從戰火和侵略中逃脫。唉,我們一見面就說這個話題,不好。”
伊萬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想要把手從檔位上拿下來,去握住他的手。然而卻沒來得及,他得調一個檔位,為了盡量緩慢地碾過前面的雪溝。
“我們想想和平吧。”伊萬嘗試着重新笑起來,“和平的SL,還有和平的ZG,說不定還有和平的DG和RB。你會做什麼?”
“我,”現在這個時候,DG這個名字和RB一樣足以刺痛心靈,王耀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可以帶我去南京,讓我看看你小時候的生活。”伊萬知道自己無法想象南京,無想象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那裡有怎樣的建築和人民,那裡是有怎樣一條大河穿過其間。
王耀還是搖搖頭:“對不起,我,這一生,也許努力過,但我,可能走不出去了。我是一個囚徒,和平以外的囚徒。”
“我們很久沒一起談這麼多話了。”
“對。”其實就幾個月,但卻覺得時隔久遠。
“我在想起那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平靜一些。”伊萬覺得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沒有帶任何感情,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樣,“在戰壕裡的時候,在指揮所裡的時候,在和别的指揮官一起站成一排,親眼看着司令吞槍自盡的時候,我就想起那個人,我時常想起那個人,這樣我會覺得好受一些。”
“……”
“讓我倍感折磨的就是懷疑,我懷疑那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畢竟這裡已經是地獄,有很多種死法可以供每個人選擇。所以,我希望他能答應我,無論如何要答應我,至少帶我去他的故鄉,我不可能靠想象去了解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
“伊萬,”王耀覺得有些苦澀,“要把南京重建成原來的樣子,需要很多年很多年的時間,也許要一輩子。”
“會比重建列甯格勒的時間更久麼?”
“……”
“王耀,我渴望得到一個希望。”
“什麼希望。”
“和平以後的希望。”
“我背負了太多!”王耀呆呆地看着車外的風雪,今夜的暴風雪讓夜空變得格外的甯靜,沒有斯卡圖的夜空,隻有暴風雪的夜空,王耀呆呆地看着,想着自己曾鄭重許下的承諾,“我不能背棄我的承諾。”
“什麼承諾,小夥子,你們說的話為何我都聽不懂。”那個嚷嚷着要聽電台的老太太突然又說話了,她從後車廂看向駕駛室,“你們有熱水麼?”
王耀像突然睡醒一樣,換上了和藹的笑容,把暖水壺遞給了她。
“哦,天呐,這熱水就像才燒開的時候那麼燙!”老太太贊揚了一句,然後對王耀說,“您是女孩子麼?”
“我不是女孩子!”王耀接過水壺,尴尬地回了一句。
“您的性格太忸怩了,就像個小女孩那樣,”老太太鄙夷地搖搖頭,“你們在追求同一位姑娘麼?我勸您還是讓給駕駛員吧,女人不喜歡你這樣的男人。”
“和您了解的恰恰相反,有很多女孩喜歡我,”王耀把暖水壺塞回座位旁邊,“而他呢,沒有人喜歡他。”
伊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老太太掏出一個鼻煙壺,吸了吸,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那些女孩子是眼睛瞎了麼?”
這下車箱裡的其他人也笑了起來。
“和平,和平的SL,”車廂裡的一位婦女接過了這個話題,“我一定要買我喜歡的那條花裙子,戰前我就看上了!”
然後是個孩子的聲音:“我想要吃巧克力,我很久都沒吃到巧克力了。”
“橙子汽水,我想喝汽水,戰争一結束我就想立刻喝到!”
“橙子汽水有什麼好喝的?一股洗澡水的味道。”
“結婚,我想結婚!和伊萬結婚!”
又一個叫伊萬的,王耀終于被逗笑了。
後面的車廂逐漸沉浸在激烈的讨論中,伊萬瞟了王耀一眼:“你呢?在那些奇妙的幻想中選一個?”
王耀也瞟了他一眼:“我希望伊萬活下來。”
“活下來了,然後呢。”
“好吧,活下來了,到南京,吃糕團小點。”
“糕團小點?”
“嗯,工巧文雅。”
“工巧文雅……”又是這個難以理解的詞彙,“甜的鹹的?”
“甜!”王耀感覺那個老太太又要說話了,趕緊加重了語氣,“很甜!”
伊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王耀又不說話了,悶悶地開始發呆。旅程很長,車廂喧鬧了一會兒後又重新回歸甯靜,王耀看着表,每隔半個小時便會踩到踏闆上,去和車廂裡的人說說話。卡車偶爾會路過湖面上的一些散兵坑,高射炮上積滿了雪,埋在雪地裡的士兵抱着酒,目送着車上的人,看不清表情。
“沒有敵機大家還不習慣了。”王耀終于在伊萬來回往複的目光下開口。
“哦,”伊萬終于收回視線,看向前面的路,“你啊。”
“我怎麼了?”
“我啊。”
“……”
“沒什麼。”
“喝口水。”王耀擰開熱水瓶,遞到伊萬嘴邊。
“你……”伊萬沒有要喝水的意思,“也給其他駕駛員喂水?像這樣?”
王耀收回水瓶,自己喝了一口:“不渴就算了。”
“我喝。”伊萬确實覺得很口渴,“喂!我喝!”
“忙。”王耀沒有理他,隻是抄着手坐着。
“你忙什麼!?”伊萬氣急敗壞。
“雪停了,星星出來了。”王耀踩上踏闆,探出身,拿鐵鉗敲掉了擋風玻璃上的積雪,璀璨的天空赫然出現。
雪停了,冬季高遠的天空閃着深邃的藍色蔓延開來,銀河的碎星布滿天際,人和宇宙之間的阻隔就這樣消失了。天空是那麼的遠,但卻又那麼的透明,風似乎停止于瞬間,甯靜中,呼吸的聲音近得就在耳邊。
伊萬看着王耀的眼睛,裡面是璀璨的光芒,然後他轉過頭,帶着滿眼的星星,把水瓶湊到了他嘴邊。
“燙!”
“抱歉!”王耀掏出手帕幫他擦了擦嘴,“我果然不擅長照顧人。”
“你笑什麼。”
“我沒有笑。”
“我還想喝點。”
“……到了……到對岸了!”
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絲微光,土地的輪廓開始凸顯,一種車站特有的喧嘩開始隐隐入耳。
“快到了,各位!大家不要睡,再堅持一下!快到了!”王耀拿着扳手敲着車廂。
寂靜的車廂隻飄出了幾句微弱的回應。
“還有人要熱水麼?到了,快到了,大家堅持,别睡着了!”王耀的語調充滿了喜悅,他扭過頭對伊萬說,“快,按喇叭!”
喇叭的聲音終于讓車廂裡的人漸漸醒來,大家開始彼此清理對方身上的雪塊。
“看!星星!”
“天呐,我們,我們逃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