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晚到的一輛車,但看到這輛車能夠平安抵達,許多車站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王耀同志?”
“我們到了,快來幫忙!”
車廂被拉開了,凍僵的人們被攙扶下車,滾燙的肉湯送到了她們手裡。
“來,幫忙把傷員擡下來。”王耀拉了伊萬一把。
伊萬跳下車,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他想看的天空就被推到了車前。
“謝謝。”一個傷員伸出手來握了握他的手。
擔架上全是雪,隔着手套都能感覺到對方凍僵了的肢體。
“祝您追到您喜歡的那個姑娘。”一個年輕姑娘被他抱下車的時候,在他耳邊對他說。
“您覺得機械師不會成功麼?”伊萬笑着回了她一句。
“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您的勝算更大。”
“我聽到了,姑娘。”王耀從一旁探過頭。
“啊……”年輕姑娘接過王耀遞過來的熱湯,有點尴尬,“嗯,那個,謝謝您,原來您是,外國人啊。”
“祝您能夠成功嫁給伊萬。”王耀在她耳邊小聲說,然後把她推出了人群,“大家不要着急!幫忙抱一下孩子!擡一下擔架!”
一隻手伸過來,撐起了擔架,王耀故意沒有擡頭看他。
最後一名傷員被擡了下來,車廂終于恢複甯靜。伊萬抽空看了看天空,他正想對他說:你看,那裡多美麗。
但他卻自顧自地又爬上了車。
“怎麼了?”
伊萬也爬上車廂,跟着他往前走。
車廂的前端,靠近駕駛室的位置,有一個人蜷縮着,沒有動。王耀伸出手,将她臉上的積雪擦掉,然後試圖将她凍僵的手臂掰直。
“她死了,”王耀悶着頭說,“那個找我們要熱水的老太太,你腳邊還有一位。”
那是一張孩子的臉。
“快一點,雪停了,随時有可能遇到轟炸,快一點。”
“快一點!”車下的人大聲喊着,“多久可以搬物資?快!來幾個人幫忙!”
活人被安置到了帳篷裡,屍體堆在雪橇上。
“飯來了!”伊萬走進帳篷的時候,有人塞了一碗肉給他。
他回頭看了看王耀,他手上也有一碗。
“所以說,能吃飽。”王耀走近火堆,坐了下來,“還好麼?你。”
“當然。”
“休息一會兒,一個小時就會搬好物資,你最好睡一覺,後面有床。”
伊萬放下碗,看着還在吃飯的他:“你能……”
“……哦,天呐,太冷了。”又一幫司機湧進帳篷,“天亮前咱們最好就出發,明天的天氣太好了,真糟。”
“走吧。”王耀放下碗,站起來,“我陪你一起進去。”
然後他拉起了他的手,從火爐和人群中穿過。
簾子後面,幾張床七零八落地擺着,王耀拖起一張,把它和另一張拼在一起,然後在其中一張上躺下。伊萬也睡了下來,他們背對着背,裹着各自的毯子。
“就像當年我們在宿舍一樣。”伊萬說。
“嗯。”
“還記得阿司匹林麼?”
“嗯。”
“你的胃還好麼?”
“睡吧。”
那幫吃過飯的司機陸續走了進來。
“睡吧。”王耀翻過身,把手伏在他背上,“一會兒你還要開車,趕緊睡吧。”
“嗯。”
也許才一會兒,伊萬就被人搖醒,而王耀已經不見了。
“這個人呢?!”
“我在這兒……”王耀從外面探過頭來,“……來洗臉吧。”
“哦。”
“準備好了麼?可以上車了麼?”負責裝貨的人跑進來催。
“好,立刻就好。”王耀放下毛巾,“我要去檢查車況,我先走一步。”
伊萬走出來的時候,王耀已經登上駕駛室了,一個士兵正攀着窗戶和他交代着什麼。
“怎麼了?”
“讓我們多帶幾條備用防滑鍊,昨天的大雪搞得冰面太混亂了,處理路障的車輛還來不及清理小的雪堆。”
“現在幾點?”
“早上九點,打開車燈吧,出發。”王耀又習慣性地擰開電台。
伊萬回頭看了一眼車廂:“太好了,這次沒有乘客。”
王耀不自覺地往外挪了挪,搞得伊萬有點尴尬,他不自然地加了個解釋:“……我開車不喜歡太吵。”
“……但是你們裝甲車就很吵。”王耀也注意到了他的尴尬,趕緊打個圓場,“裝甲連的同志們還好麼?”
“不是太清楚,彼得還活着吧?不過他在莫斯科。”
“嗯。”
卡車啟動了,駛離短暫的陸地,回到了冰面。天依舊黑黢黢的,但兩個人彼此都沒有再說話。沉悶的氣氛和高遠的天空似乎并不匹配。王耀沒有打瞌睡,甚至連伊萬也沒有。他們隻是在路過一輛陷進冰窟窿的卡車的時候回頭瞟了幾眼。
卡車司機和機械師好像都逃了出來,一大幫人在幫着撈貨物,卡車還剩個尾巴尖兒在外面,拉多加湖的滾滾洪流就轟鳴在冰層下,如同雷鳴一般。
電台裡的歌聲飄了出來,冰面上的人們竟然跟着歌唱了起來,哇啦哇啦的比流水的聲音還大。
王耀忍不住笑了:“SL人真愛唱歌,随便怎樣都能唱。”
伊萬伸手關閉了電台。
“别唱!”王耀忍不住錘了他一下。
伊萬笑了:“你怎麼知道我要唱?”
“又不是昨天才認識,降低車速,認真開車。”
“王耀。”
“嗯?”
“嗯。”
他希望這段旅程永遠不要結束。
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天空開始發白,四周的一切逐漸清晰了起來,甚至能夠看清遠處車輛的車尾。伊萬松了一口氣,能看清路的感覺讓他輕松了不少。
“我說……”伊萬正要開口,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糟了,轟炸!你聽到沒?”
“聽到了!”王耀抓起無線電,“注意,注意,是不是有轟炸。”
無線電卻沒有聲音。
“該死!沒有信号!”王耀扔下話筒。
“拉緊扶手,先把車門關上!”伊萬大喊。
王耀才關上車門,一顆炮彈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爆炸了,巨大的沖擊波卷起一片雪霧,那輛中彈的卡車開始猛烈地燃燒,然後坍塌。
伊萬一個急轉,繞開了前面的火點,颠簸的冰面讓卡車變得很難控制。
“我們得下車!”伊萬開始嘗試點刹車,“卡車目标太大了,躲不過轟炸的!”
“别把刹車踩死了!”王耀對着伊萬吼了起來。
車不知道才沖了多遠,一顆炮彈在副駕一側爆炸了,王耀覺得自己的頭在玻璃上撞了一下,然後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好像失去了知覺,但他卻能清楚地看到伊萬架着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然後他看到他拉開了他那邊的車門。可能額頭在流血,因為血好像流進了眼睛裡,王耀感到眼前是一片血紅的模糊。
“你自己跑……”王耀脫口而出了一句話,但另一顆炸彈又爆炸了,離得更近,卡車的玻璃頓時全都變成了碎片。
“王耀!王耀!”伊萬艱難地停住車,然後從被炸掉了車門的駕駛室裡鑽了出來,他感到飛機還在頭頂盤旋,不知下一顆炸彈何時夾着小雪一起掉下來。
時間好像變慢了,他感到自己踉跄的腳步從未如此失措,直到他繞到副駕一側,拉開車門,他的動作才好像重新恢複靈活。
“王耀!”
他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下來。
“……”他額頭上的血一直流到了衣領裡。
“抱着我!”伊萬大喊着,但是王耀沒有動。
“該死!”伊萬擡頭看了一眼天空中密密麻麻的轟炸機,開始艱難地往離卡車遠的地方跑。
不知過了多久,王耀感到自己被重重地摔在冰面上,然後他摸到伊萬頭就在他胸前。
我還活着?王耀擦了擦眼睛,覺得視線清晰了一些,額頭還在流血,但好像并沒有受其他的傷。忍着痛,王耀爬了起來:“伊萬,伊萬,伊萬?”
“嗯……”
王耀把手從他腰間抽出來——鮮紅的一片刺痛了他的眼睛!
“天呐!伊萬!伊萬!你醒醒!你怎麼了?你快醒醒!”
伊萬沒有覺得疼痛,至少在他被彈片擊中的那一瞬間,他沒有任何感覺,他隻是知道自己中彈了,有金屬的碎片撕裂了他的肌肉,一直到了身體裡面。他感到血的确在往外湧,但是卻好像不影響他的行動,直到他抱着王耀一路奔跑,跑到他的本能告訴他:夠了,安全了。他才感到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離,然後他就像一塊木頭一樣倒在了地上。
“伊萬!伊萬!求求你!”
他聽到有人叫他,然後有滾燙的淚水砸到他臉上。
他睜開眼,想要摸一摸他的臉,他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悲傷的表情,他第一次看到他哭得如此悲痛,而這一切,他之前從未敢去期盼,從未妄想過要得到。
“别哭。”
伊萬看着他,他并不覺得悲傷,漫天的小雪讓他覺得這一切美極了,還有他,他的眼淚,以及風中的他的頭發。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冰雪荒原上的一棟小房子,半掩着的門好像快要打開,卻好像又得關閉了。他并不覺得悲傷,隻是死亡,他并不對此悲傷。
轟炸機群終于遠去,炸藥和燃燒的氣息從遠方飄來,伊萬感到他緊緊地捂着自己的傷口,然後聽到他在自己耳邊惡狠狠地說:“你别死!你别死!我!你别死!”
死?原來這就是死亡。伊萬漸漸感到四肢開始僵硬,王耀撫在他臉上的手不再有溫度,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他問自己,在這個世界,他還能再停留幾分鐘?
還剩幾分鐘?
“你……為何留在SL……”
“我……”
“王耀……”伊萬看着他滿是淚水的黑眼睛,釋懷地笑了,“……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複雜的人,我,也是一個複雜的人……但是感謝戰争……在這一刻,把我們變得如此單純。”
“……”
伊萬看到他痛苦地垂下頭,把臉埋在他懷裡。
“你抱不動我,走吧,轟炸又要來了,走吧……”伊萬閉上眼睛,他慶幸這是冬季,寒冷帶走了太多的痛苦,不論是身體的,還是心裡的。
你和SL的羁絆是不是終于解除了?
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