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很弱。
口……很渴。
伊萬半睜開眼睛,他不确定自己是已經到了天堂,還是在地獄。一張年輕女人的臉進入視線,她拿着一個裝滿透明液體的玻璃瓶,挂到了一旁的鐵架上,換掉了之前的空瓶。
“您醒了?”
“……”
“年輕的軍官同志,您的表情是在問我您是不是死了麼?很榮幸回答您,您還活着。”
“列甯……格勒?”
“算是吧,但又不算,這裡快到曼得羅基了,我看看您的傷口。”
護士掀開被子,在他的刀口上壓了壓:“您運氣真好,彈片并沒有傷到内髒。”
曼得羅基距離列甯格勒有三百公裡,伊萬更關心自己如何到了這裡,是誰送他來的。
“送您到醫療站的是個外國人,他也受了傷,不過是輕傷,和您這樣的不一樣,”護士把手伸到他枕頭下面掏了掏,“他交代我們把這個給您,還有别的事麼?”
伊萬捏着那本筆記本,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沒有。”
護士匆匆走開,去忙她的下一個病人了。
伊萬艱難地抽出另一隻手,撫上了筆記本暗紅色的牛皮封面。
“這本筆記本放一百年都不會壞,外皮是特别鞣制過的牛皮,”伊萬微笑着,喃喃地對自己說,“永不褪色。”
一打開筆記本,就掉出一張照片,照片是深棕色的色調,雖然不是那年最流行的顔色,但卻和畫面裡的人氣質最相匹配。他的目光柔和、文靜,看着鏡頭就像在看着看照片外的你,即便他不微笑也不會覺得嚴肅,更何況他正在對你微笑。
“那個涅瓦大街上高傲的攝影師,他不屑于我的不滿,他攝影棚的牆上全是獎狀。”伊萬拿起那張照片,舉到眼前,“原來你那天是這樣的。”
這并不是個單人間,臨床的另一個病人,側過頭,看向這邊自言自語的人,他決定在對方徹底打擾到他之前表達抗議。
突然,這個拿着筆記本發癫的人撐着床坐了起來!他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他吃驚的事情一樣,捂着嘴就那樣坐了起來,震得點滴瓶的鐵架都在搖晃!
“哦,天呐,同志,您在哭什麼?”
伊萬沒有理會他,他緊緊地盯着筆記本的第一頁,上面是他最熟悉的字迹。
《四季歌》
日期是那個夏天,是他在湖邊唱給自己的那首歌!四季風光的歌!四季歌!
他并不能理解全部的歌詞,但他好像明白歌詞的意義,在東方的曲調裡,四季風光的背後,他好像終于等來了他渴望的希望。
“躺下,同志!别坐起來!您的傷口會裂開的!”護士跑了回來,把病人按回床上。
“這個人呢?”伊萬拉住她的袖子。
“誰?”
“給你們這個筆記本的人!這個人呢?”
“哪個人?”護士不耐煩地按着他的肩膀。
“外國人,就是那個送我來醫療站的外國人。”
“應該回列甯格勒去了,躺好,同志,醫生很忙,沒空再幫你縫一次傷口!”
“列甯格勒。”伊萬不得不躺下,因為他的傷口發出了撕裂般的疼痛。
他皺着眉頭,和他身體的疼痛做着抗争,在這充滿臭味的病房裡,他沒有任何抱怨,沒有任何不快,他甚至想大聲喊出來,把他的悲傷,痛苦,折磨,這麼多年來壓抑的感情都喊出來。他在暴風雪中的側影,他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夜裡,他在綠城别墅的每一天,他在那個聖誕節的煙火中。這麼多年來不敢回憶的回憶一起湧上心頭,一半欣喜,一半委屈。
“不論是誰,等她回來,畢竟到處都是生離死别。”另一旁的病床冷冷地說。
“不一樣。”伊萬側過臉,讓眼淚滴到枕頭上。
“都一樣,”那個人的話語裡滿是憂傷,“親愛的,都一樣。”
曼得羅基并不安全,拉多加湖開始化冰之後,這一側的戰備物資和醫院開始後撤。1942年開始得并不順利,德軍依舊堅持死守,其他戰區傳來的消息依舊慘烈。王耀沒有來找他,來找他的是安德烈。
“運輸隊長,恢複得不錯啊。”安德烈的腳踩在病床邊上,想要點燃一根香煙。
伊萬下床踢了他一腳,安德烈沒來得及躲開,差點把煙抖掉。
“喂,你現在經得起我的一拳麼?經得起的話,不妨聽聽我帶來的消息。”
“說。”
“去哈爾科夫呢,還是去莫斯科?”
“為何不留在列甯格勒,朱可夫元帥就在列甯格勒。”
“沒有燃油,在這裡繼續做運輸隊隊長麼?”安德烈覺得自己的拳頭正在發癢。
“你去争取的?”
“沒有,元帥下的命令。”
“去莫斯科。”
“莫斯科的戰鬥都要結束了,我覺得不如去哈爾科夫。”安德烈抱怨。
後來的戰況發展又讓他不得不感激自己當時聽了伊萬的話,哈爾科夫一共有二十四萬蘇軍被俘,光是坦克就損失了一千多輛。緊接着又是勒熱夫-瑟喬夫卡和斯DL格勒的選擇,兩人仍舊意見相左,但最終安德烈跟着伊萬去了斯DL格勒,當他在指揮所埋怨這個該死的選擇的時候,勒熱夫-瑟喬夫卡傳來了慘烈的傷亡數字。
斯DL格勒也不是個好地方,他們在死人堆裡從1942年8月一直待到了1943年2月,而這個時間其實離把DG人趕出SL已經不是太遠了。
1944年8月,他們正兵臨波蘭,後方終于傳來了列甯格勒全面解圍的消息。
“八百多天!”伊萬一個人走出指揮所,回首故鄉的地方。
他把那本筆記本裝在最貼身的口袋裡,從列甯格勒帶到莫斯科,從莫斯科帶到斯DL格勒,然後從斯DL格勒帶到WKL,現在到了波蘭。他有時候會假想自己死亡,但他現在卻又幸運而真實地活着。
“我們又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