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比期待勝利,期待和平,期待着他們再次見面的時候,他再對自己說這句話,這一次重逢将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把手伸到懷裡,去摸那本筆記本,他知道這将是新的開始,這一切的意義絕非尋常,光是想象都能令他瘋狂。
1945年,蘇軍終于攻進了柏林。安德烈興奮得手舞足蹈,但卻不幸被友軍的流彈擊中了小腿,被飛機送回了莫斯科。
等伊萬返回莫斯科看他的時候,距DG投降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你回來得真晚!!”因為伊萬錯過了勝利日的慶祝,安德烈大為光火。
“我先去了趟列甯格勒。”
安德烈的腳還纏着紗布,不能下床,他隻好壓低了火氣:“你找到家人了麼?”
“找到了,行了,我就是來看看你,我走了。”
“去哪兒?你的調令不是在莫斯科麼?”
“對,但我這會兒得回趟列甯格勒。”伊萬站起來,到安德烈的外套裡摸了一根香煙,“有火柴麼?”
“你竟然抽煙了。”安德烈不屑地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摸出一盒火柴扔了過去。
伊萬點燃煙,把火柴扔了回去:“你竟然腿瘸了。”
“我沒瘸!”安德烈咆哮起來,他生氣地朝那個人的背影扔了個枕頭。
因為錯過了勝利日慶典,伊萬沒能看到盛大的遊行。和平姗姗來遲,這場持續了四年的戰争結束了,這場死了二千二百六十萬人的戰争結束了,但喜悅卻被未能與“他”重逢的心憂泡淡,令他怅然失所。睡在沒有防空警報的夜裡,偶爾會覺得很不真實,不論是在莫斯科,還是在列甯格勒。
安德烈的确沒有瘸,雖然他傷得不輕,但他終究還是完全康複,回到了他的工作崗位。過了一年左右,他聽說伊萬自己申請調到了列甯格勒,然後他就再沒見過他。直到日曆翻到了1950年,多年未出現的伊萬·伊萬諾維奇·布拉金斯基出現了。
安德烈很榮幸自己能被調到情報委員會工作,他喜歡這種有特權的感覺,而且這裡的辦公室夠氣派,夠大。坐在他對面的伊萬卻沒怎麼變化,看不出混得好不好的樣子,表情依舊冷淡得就像1941年的他。安德烈想不出他會有什麼事情要來找他,至少如果反過來,他絕不會專程跑到列甯格勒去看這張讨打的臉。
秘書端了兩杯茶上來,然後坐回一旁的辦公桌,開始啪嗒,啪嗒地打字。
“幫我一個忙,”伊萬開門見山,“我需要全國的死亡名單。”
安德烈把茶杯重重地砸到桌面上,把一旁的秘書吓了一跳。
“你先出去一下,把門關上。”安德烈表情陰冷地對一旁的年輕人說。
年輕秘書趕緊退出了房間,關上了門。
“你為何會需要死亡名單?”
伊萬從包裡摸出一份文件,遞給他。安德烈根本沒有接,直接把文件都拍到了地上:“該死!布拉金斯基!你還在找他麼?你真是個變态!”
伊萬從地上撿起了文件:“列甯格勒的名單我已經詳細排查過了,沒有他的記錄,那位教授,他在1949年的時候帶着家人去了美國,我沒辦法聯系到他。工廠沒有他的記錄,學校沒有他的記錄,死亡名單上沒有他,所以我需要全國的。”
“他死了!”安德烈大吼起來,“你還不明白麼?他死了!把他忘了!伊萬!你放着好好的莫斯科不待,你要去列甯格勒,該死,你已經癡迷得夠久了,把他忘了,管他死沒死,把他忘了!”
“他不會死的,他不是個輕易下承諾的人,所以他隻要承諾了,他便不會死!”
“他死了!承諾是什麼?啊?我沒有下過承諾麼?流彈還不是崩到了我的腿上!?哪個人不是承諾要活着回來,然後呢,你看到了啊,列甯格勒被圍困了八百多天!1942年的時候連下水道的老鼠都被吃光了!他憑什麼活着?他憑什麼能活着?”
安德烈沒想到伊萬會氣得發飙,所以他還沒有來得及躲開,臉上便中了一拳。
安德烈坐到地上,吐了一口血:“不錯,你還沒變老,呸,該死,你這個瘋子,你難道不明白麼?你愛上一個男人?這是變态!你是變态!你有病!”
“我知道我是變态!”伊萬突然歇斯底裡地嚎了起來,“對,我是變态!我有病!但是又能怎樣呢?我愛他,我就是愛他,不論他在哪裡,我都要把他找出來!”
“他!死!了!”安德烈爬起來,鉗住了他的衣領,“我不會幫你查的!我要把你送到醫院去!該死!那個該死的ZG人!”
他感到伊萬的手反鉗過來,然後他們就扭打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那樣。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比半個小時久一點,伊萬先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血:“他叫王耀,我一周後來找你。”
辦公室的門打開又關上了。
安德烈躺在地上喘着粗氣,他感到自己的鼻子就像一個水龍頭一樣在往外飙血,他爬起來,想把那份文件撕碎,或者直接扔到窗外,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因為他知道他叫王耀,他記得那個人叫王耀。
秘書進來的時候被房間裡的情況吓了一跳,他驚恐地扶正了領袖的畫像,看着滿屋的狼藉不敢說話。
“把全國的死亡名單都調出來,安排五個人去查看,找找看有沒有這個人,這周内給我回複。”安德烈把文件塞給他,“現在先把辦公室恢複原樣。”安德烈捂着鼻子走了出去,就像是剛才那個人一樣。
快到一周的時候,安德烈提前給伊萬的辦公室打了電話:“喂,我查了,提前打電話是因為我不想見到你,該死。”
“說。”伊萬沒料到自己會提前接到電話,他拿鋼筆敲着紙,敲得紙上全是墨水。
“該死!沒有!我們的人花了五天,查遍了所有的名單,該死,包括西伯利亞的!沒有!”
伊萬松了一口氣,然後聽到對方重重地摔掉了電話。
1950年是個不錯的年份,伊萬癱在椅子上想,王耀還活着,姐姐準備結婚了。
安娅結婚了!這有點讓人出乎意料,全家人欣喜若狂,就像是厄運終于到了頭。趁着短暫的夏季,布拉金斯基家籌辦了婚禮,伊萬趕回莫斯科的時候,他臉上的傷已經好了,他穿着軍官禮服,坐在教堂裡,看着他父親挽着姐姐走進禮堂。
晚宴之後,安娅看到她父親和她弟弟彼此擦肩而過,沒有說話,不禁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她母親見她歎氣,便偷偷過來安慰她:“親愛的,大喜的日子,别為這兩個男人操心了,好麼?”
安娅隻好點點頭,挽着她的丈夫進去了。
莫斯科的家實在讓伊萬感到陌生,當他把行李放到櫃子裡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來到了旅店一樣。脫掉禮服的時候,他不小心觸碰到了脖子上的疤痕,這段記憶被塵封太久,隻有他回到莫斯科的家裡才會想起。那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他吻了畫冊上的男孩,他父親因此差點割斷他的喉嚨。
那張畫冊他至今都還記得,金發,藍眼睛,歐洲式的驕傲。他從懷裡掏出筆記本,拿出了他的照片,忍不住笑了——黑發,黑眼睛,初次見到的時候都沒曾注意過你,還擅自脫掉了你的襯衣,該死,當時我在想什麼呢?是把你當成女孩子了麼?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對你着迷的呢?
他看着這張照片,唯一的照片,看着他留在那一刻的微笑。
婚禮結束了,賓客們終于離開。這家裡現在隻有三個人了,他聽到隔壁的房間裡,他的父母在争吵。
“我不想見到他,伊麗莎白!他是個怪物!讓他滾回列甯格勒!”
父親的聲音很高,他一直在反複重複“怪物”這個詞,但他的母親似乎并不理解,另一個人則不願多作解釋。
伊萬躺到床上,把照片放在胸口,就着隔壁的争吵,他開始假設這是一場婚禮,他自己的婚禮,賓客已經散盡,而他就躺在他旁邊。
“你還活着,太好了。”伊萬對他的相片說。
再見面的時候,你會不會驚喜?